庞巧妹和白晔上学走后,卫生队似乎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最冷清的是王亚军教导员的办公室兼宿舍,昔日热闹的景象已经不存在了,女兵们的莺歌燕舞之声,离他远去了。没有上成学的女兵们,对王亚军教导员冷淡了起来。对庞巧妹的上学,在她们意料之中,可对于白晔,这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她们不理解平时不声不响的白晔,怎么突然就上学了。她们的热情没有得到回报,于是就冷淡起来。
王亚军在晚上没事时,仍到女兵们的宿舍里转一转,女兵们便礼节性地和他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王亚军明白她们的态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说什么,只在心里苦笑一下。
妇联主任仍勤奋地来到卫生队,有时住在这里,有时回去。王亚军似乎也没了以前的心气儿,偶尔的也会回家住上一阵子。这样一来,妇联主任就很满足,也很高兴,她施展出许许多多能想到的温柔和体贴来照料王亚军,以博得他的欢心,按妇联主任的本意,最好让王亚军乐不思蜀。
后来,王亚军转业到了地方一个企业当了武装部长,妇联主任也带着孩子跟着王亚军走了。
南线那场战事,就像刮过去的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了。
由机要参谋奉庞师长的命令发给参战部队查找付晓明和陈平的电报,一直到参战部队从南线撤回来,仍没得到一点消息。机关正准备进一步和前方部队取得联系时,昆明某医院发来一份电报。电报中说:付晓明和陈平双双负伤,让部队立即去人。
终于有了付晓明和陈平的消息,这条消息又一阵风似的在部队传开了。
当天机关便派了一名参谋一名干事准备前往,保密室的岳越得到这一消息,也申请前往。付晓明和岳越的关系尽人皆知,领导便同意了。他们一行三人连夜乘火车出发了。
李胜明得到陈平消息时已经是晚上了,田壮一头撞进了他的宿舍,说:陈平受伤了,现在住在一家部队医院。
李胜明听了这一消息后,他的脸就白了一些,怔怔的好半晌没有说话。他有些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又不愿相信是假的。自从陈平去了前线,俩人比任何人都关心前方的局势,他们找来了所有能看到的报纸,又在收音机里捕捉每一条有关前线的消息,他们真希望能得到有关陈平的片言只字。他们忐忑地期待着,当得到参战部队已经胜利撤出战斗时,李胜明和田壮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睡。
那一夜,田壮把班里的夜岗一个人承包了,李胜明陪着他。俩人整夜都在谈论着陈平。他们希望陈平能平安回来,他们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终于他们还是听到了陈平负伤的消息,但这足以让他们感到高兴了。其实他们心里最怕的是比这更坏的消息。
又过了些日子,去接付晓明和陈平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只接回了陈平。陈平的一条腿被地雷炸断了。付晓明却再也没有回来,岳越只捧回了付晓明的骨灰盒。
原来付晓明和陈平赶到前线时,反击战还没有打响,但前线已经戒严了。他们先是找到了一支部队,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就要求参战,在被拒绝后,他们执意孤身前往。那天夜里,俩人翻越过一座山,准备向更前方的阵地靠拢。正在这时,反击的炮声打响了,枪炮声震耳欲聋,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他们看着我方的炮火,兴奋得在山梁上大喊大叫,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争,以前对战争的印象只是从书和电影中见到的。当他们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当炮火延伸射击的时候,他们看见前面一支部队向炮火的方向正在前进,他们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天很黑,又是处在高度紧张状态,谁也没有注意到跟上来的两个人。
天亮的时候,真正的战斗开始打响。残存的敌人从山洞里、密林里向前进部队射击,战斗便短兵相接了。战斗真正打响时,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没有武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部队在投入战斗。随着战斗的继续,就出现了伤员。他们只能投入到抢救伤员的战斗中了。这时,那支部队才发现了他俩。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团长把他们叫到了面前,问明情况后骂了一声:混蛋,我要是你们的首长就毙了你们!
但是让俩人回去已经不可能了,部队经过一夜的穿插已深入到敌人的腹地。他们只能随这支穿插的部队统一行动了。大胡子团长从伤员手里为他们要了两支枪,于是他们也参加了战斗。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一支奉命插入敌后的部队,他们并没有在局部和敌人过多纠缠,而是一直往前,直插敌人的后方。
傍晚的时候,与敌人争夺一块高地的战斗打响了。战斗空前的激烈,枪炮声不绝于耳,当他们冲上阵地的时候,部队已损失过半。不幸的是付晓明虽只在肩头擦破了一点皮,但眼镜丢了,他一时看不清更远的敌人,只能同大伙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射击。陈平完好无损。他们冲上阵地后,得到了暂短的休整,补充了弹药,处置了一些伤员。
他们夺得的这块高地,是敌人的一个主阵地。天还没有亮,敌人便来争夺了,一阵阵排炮打过来,顿时天昏地暗,一声声闷响在身旁爆炸。陈平在火光中看见,付晓明被一发炮弹的爆炸声掀翻在地。他扑过去,他摸到了一手粘粘的血,他知道付晓明负伤了。这时已经有一些人,在往阵地下抢救伤员,阵地下面有一片密林,抢救出的伤员都送到那里。陈平背起付晓明就跑,不一会儿,付晓明的血水便浸遍陈平的全身。
付晓明在陈平耳边说:我们终于赶上了战争。
陈平说:嗯!
付晓明又说:真好哇,你后悔么?!
陈平摇摇头,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顺利地把付晓明背下去,背到安全的地方去。正在这时,他的脚下被一个硬东西硌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地雷便响了,“轰”响一声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后方医院。接着发现自己的左腿少了半截。那一瞬间,他并不遗憾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他遗憾自己只参战了四天。
后来,他想到了付晓明,他问医生。医生告诉他,因付晓明伤势太重,到医院后不久,就牺牲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时,怔住了。在踩地雷前,付晓明还在清醒地和他说话,问他此时后不后悔,就在这时,他踩上了地雷。
陈平被接回来了。陈平回来的时候,“大胡子”团长给师党委写来了一封信,信中介绍了付晓明和陈平的表现,还说他们参战部队荣立了集体一等功,当然,这一等功中也有付晓明和陈平的一份功劳。“大胡子”团长在最后说:虽然两个人违反了部队纪律,但他们的动机和在战场上的表现是无可指责的,建议从轻处理他们。
陈平一时间成了新闻人物。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一睹陈平的风采。陈平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换了个人。他变得又黑又瘦,也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来看他的人们。
田壮和李胜明来看陈平时,找了一个没人的晚上,房间里只有陈平一个人。
田壮和李胜明看到陈平第一眼时,不认识似地看了他好久。
陈平倒很平静,他招手让两个人过去。俩人一人握住了陈平的一只手,李胜明的眼圈就红了,他哽着声音说: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会?陈平笑了笑。
田壮担心地说:你违反了纪律,部队会不会处分你?
陈平很平静地说:我不遗憾了,怎么处理那是领导的事,可惜付干事没有活着回来。
陈平的眼圈就红了。
田壮岔开话头轻松地说:过几天该给你过生日了,上次差点让你给骗了。
李胜明也说:这次我和田壮商量好了,要好好地给你过一次生日。
陈平眼里噙了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平的事经上级批准记三等功一次,并按正常参战人员一样评残,但因陈平违反了纪律记过一次。又因伤残已不适合在部队工作,提前复员。
付晓明被评为烈士,但也记过一次。
部队的军务部门向山镇武装部发去了通知,没几日,陈平的干爹张部长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部队。
他什么都知道了,一见到陈平,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把陈平从床上抱下来,一连转了几圈才放下,他瞅着陈平满意地说:你不愧是我的干儿子,好样的,这点伤不算啥。
那几日,他寸步不离陈平左右,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似的,问这问那。
临走的时候,师领导为张部长和陈平送行。张部长很高兴,酒席上,说了许多自己过去打仗的事,又说了陈平,他很是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干儿子感到自豪。
陈平就要走了,他对田壮和李胜明说:白晔估计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田壮和李胜明才觉得这半年过得真快。
陈平就对干爹说:要不就再等两天吧。
就又等了两天。
陈平让田壮和李胜明把自己背到屋外,他坐在那里望着部队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俩人都知道陈平心里想的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天终于过去了。白晔依旧没有回来。陈平很失望。
陈平后来又提出到机场看一看。田壮和李胜明就把陈平背到了机场。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当兵都三年了。陈平在田壮的背上说。
就是,想起当兵那会儿,就跟昨天的事一样。李胜明随在后面。
田壮就感到陈平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心里竟也有了想哭的感觉。
走的那天,田壮和李胜明都去车站为陈平送行。俩人要把陈平背上车,张部长不肯,亲自把陈平背上了火车。
要分手了,三个人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就泪眼朦胧地对望着。最后还是陈平抓住两个人的手,哽着声音说:还有一年时间,你们俩好好干吧!
他们就冲陈平艰难地笑一笑。
陈平又说:等白晔回来,替我问个好……当兵时咱们四个人……
说到这,他便说不下去了,三个人想起当兵这三年时光,都动了感情。
车终于启动了。
田壮挥着手说:多保重!
李胜明也说:别忘了咱们是兄弟!
列车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