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柳如是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
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有两种人将爱情当作游戏,一种是对爱情唾手可得的人,一种是因为重伤难治而不再相信爱情的人。在他们眼里,爱情不是风雨兼程的旅途,而是明媚忧伤的昙花,没等风雨袭来,就被时光催谢。虽说爱情如游戏,然而爱情里又少不了游戏,或郎骑竹马,绕床弄梅;或赌书泼茶,玩月猜谜。它像一种病,但所有人都希望它复发。
这首词是爱情组词当中的一首,合题为《怀人》,是秦淮名妓柳如是追忆旧情之作。明崇祯七、八年间,柳如是与云间才子陈子龙许为知音,互相厮守,携手演绎了一段令人称羡的红尘情事。但烟花易冷,彩云易散,陈子龙还是因家庭的反对而斩断了情丝。从此,柳如是避居横云山,一住就是三年。
想要淡忘一个人,三年的确太短。柳如是每日偷拭泪痕,望月长叹。曾经那些熟悉的池台、画楼、梨树,如今都成为情网上的纽结,“人何在?”她困在其中,用尽全力也解不开。
“好是捉人狂耍事。”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话。人在分手后常常作茧自缚,原因就在于一直拼凑过去的甜蜜时光,而这种作茧自缚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宽慰?柳如是忘不掉,她与陈子龙追逐嬉戏的日子:那是一个清晨,他们在梨树下猜拳捉迷藏,天空如洗,梨花似雪,输的一方蒙上眼睛,伸手向前探寻,另一方以树干为掩护,东躲西藏,他们的笑声夹杂着花的香味,在风中飘浮。两个人都感觉,他们的爱如梨花一样纯白无瑕,让每一粒尘埃,每一朵白云都变得有情。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这样一幕:一对情侣猜拳玩游戏,谁输了谁就背着对方走二十步,可女孩点儿背,背了男孩好几次,筋疲力尽。
但她不服,继续与男孩猜拳,同时她又害怕输,于是转过脸去,出了一个布,男孩却趁她不注意时,将自己的剪子变成了石头。
我不知道陈子龙会不会像那个男孩一样宽容、忍让。
不过,考虑到柳如是身上的豪侠气概,陈子龙如这样做反倒看扁她了。实际上,更多时候,柳如是更像一个男子,陈子龙反倒像倒在她怀里的柔弱娘子。
三国时的曹植曾作《洛神赋》,描绘洛水女神生动传神,意境幽远。
而柳如是作有《男洛神赋》,根据《柳如是别传》考证,男洛神指的就是陈子龙。此外,她还有一首《为郎画眉》:
龙脑翠袖不飘逼,恐郎兰香退蕸色。
凤仙红甲不弹遮,疑郎柳叶沾桃花。
画成绛仙十斛倩,十二玉楼死郎面。
风流不画亦迷魂,绮帐莺含消几咽。
羡杀三生抛情种,知被谁家肉屏拥。
妖才艳色俱花身,珠作庾信璧江总。
金脱赠郎不郎搜,绣被覆郎为郎愁。
这个世上有很多种表达夫妻恩爱的方式,画眉就是其中一种。
汉代张敞的妻子眉角有缺陷,于是他便每日为妻子画眉,有人将这件事告诉给了皇帝,皇帝就在一次朝会上当着众人的面问张敞,张敞回答说:“我听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亲昵的事,有比画眉还过分的。”
闺房之乐诚然不少,但画眉之事大抵是最浪漫的。我想起《倚天屠龙记》里,赵敏要张无忌做三件事,最后一件事竟然是要张无忌为她画眉。有时候,女子并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你只需要静静地陪着她,为她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会感动她一辈子。
无论如何,为别人画眉,大抵都是男人为女人做的事。可柳如是偏偏要为男子画眉。这首《为郎画眉》是代人之作,到底是代何人所作,已无从考,我所关心的是柳如是流露出的敢游戏、敢表达的心态。
不管是什么样的男子,此时都得乖乖坐在如是的跟前,任她一笔一笔将自己的眉毛点缀得弯弯青青,像远山一样秀丽。画成之后,一如隋炀帝妃子绛仙的模样,妖才艳色,颠倒众生。这种举动,风流文士会称之为别致,换做道学家则诋之为胡闹了。
爱情里的游戏,在柳如是手里闪烁出了异样光辉。然而她并没有沉迷,“几回贪却不须长”。生活本就淡如白开水,假如花太多时间“狂耍”,制造出一场场浪漫,最终会因为难以适应平淡而收场。
这样的游戏,平民玩过了顶多分手,君主玩过了则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熟知典故的她知道,周幽王为褒姒精心设计的烽火游戏,换来的是生灵涂炭,社稷瓦解。所以只需一点,就真的足矣。
理性、刚强如她,也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她想不到,她倾注所有的这段感情,结果竟成为别人眼中的游戏,那么荒唐,那么可笑。分手后,她终日行走在文字里,从繁茂的开始走到荒芜的结局。
将滴滴红泪诉诸笔端,一写,便字字皆血,模糊了回忆,依稀可见的,是那些破碎的笑容。
站在人生的原地,梨花,仍然在斜阳下竞相怒放,这些花让她想起了另一些花。有朵花含苞未放,在等待另一个季节,也许,它等不到,便被风雨葬送。
短暂的即是珍贵的。我在记忆里重游旧地,我知道物是人非,但物是总比物非要好得多,至少可以拾起那些温馨的游戏情事。在感伤落泪时,偷得一点点快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