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纽约,有许多性质上同“上尉”的行为相似的慈善机构,赫斯特沃就经常带着同样不幸的方式去那儿求助。有一个是第15街的“慈光会修女”女修道会慈善机构——这是一排红砖宿舍,它的门前挂着一个简单的木制捐款箱,上面写着每天中午给所有前来请求救济的人免费提供午饭。这布告极为简单朴实,但事实上它是一个如此广泛的慈善事业。纽约的各种慈善机构、团体,不但庞大而且众多,因此象这样的事通常不被生活优越的人注意。但一个心中惦记着此事的人,会注意到它们发展非常迅猛。除非一个人特别关心此事,不然,他也许会中午时在第6大道和第15街站上几天,而根本看不到在沿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汹涌向前的庞大人群中,每隔几秒钟就会出现一些饱经风霜、动作迟钝、形状古怪的人,他们面容憔悴,衣衫破旧不堪。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天气越寒冷越明显。由于这个慈善机构面积不大,厨房太小,因此只好每次安排25或30人进去吃饭,这样外面就排起了一个长队,依次进入。每天都是这样一副情景,多年如此,所以人们已习以为常,对它毫不放在心上。人们象牲口一样耐心地在酷冷的天气中等待着——等上几小时才得以进去。没有任何人问他们,没有任何人给他们服务。他们吃完饭又走开,其中有一些整个冬季天天如此。
在开饭这段时间,一位慈母般的魁梧的女人总是站在门口,数着可以进去的人数。吃饭的人一本正经地排好队走上来,一点没表现出匆忙、急切的样子。这几乎是一支沉默寡言的队伍。即便在最寒冷的天气也可以看到这儿排着长队。遇到刺骨的寒风,这些人就狠狠地拍手跺脚。手指和面部仿佛被严重冻伤。在大白天仔细看看这些人,就可知他们几乎同出一类。他们属于这样一类人:在可以忍耐的日子里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夏季的夜晚就睡在上面。贫穷的鲍厄里街和肮脏的东区街是他们的常去之地,在这儿破旧的衣服和皱缩的面容不足为奇。寒冷暗谈的天气里他们就呆在贫民住宿处的屋里,或者涌向东区一些低级街道,6点才打开的廉价住处。由于食物粗劣,吃饭不准时,狼吞虎咽,他们的身体受到严重摧残。他们全都面无血色,肌肉松驰,眼睛凹陷,胸部干瘪,目光呆滞,嘴唇相比之下呈黯红色。头发也不怎么梳理,耳朵苍白,鞋子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他们这些人只是四处漂泊着,每一次人世的波浪都会冲出来一个,象海浪把浮木冲上风暴猛烈的海滩一般。
近25年来,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百老汇和第10街的转角处——面包师弗莱施曼开一家餐厅,凡是午夜去餐厅边门求助的人都会得到他一块面包。20年来每晚大约都有3百人排成长队,在指定的时间走过门口,从放在外面的一个大箱子里拿到面包,然后又消失在黑夜里。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些人的特征或数量都没什么变化。一些人年复一年地看着这支队伍过去,其中有两3个人已很为他们所熟悉。有两个人15年里几乎没错过一晚上。有40个左右的人是经常去的。其余的人都素不相识。遇到令人恐慌和不同寻常的灾难时,人数也很少超过3百的。经济繁荣时难得听说有失业的人,但讨面包的人数也很少低于3百。这同样多的人,无论冬天还是夏天,雨天还是晴天,无论时日好坏,都要在午夜忧郁地聚集在弗莱施曼的面包箱旁。
现在到了严寒的冬天,这两个慈善机构都是赫斯特沃常去的地方。有一次天气特别寒冷,他在街上乞讨十分难受,便一直等到中午才去寻求免费给穷人的饭食。这天上午11点钟时,已有几个他这样的人拖着艰难的步子从第6大道走了过去,他们薄薄的衣服在风中拍打着,飘动着。他们靠在“第9军团大厅”围墙的防护铁栏上(这个大厅面朝第15街),来这么早是为了排在前面。因为还要等待一小时,他们最初在一定的距离徘徊着;但另外的人又到了,他们便移得更近一些以保持自己的优先权。赫斯特沃从西面第七大道出来,走到了那些人当中,在门边停下,比所有的人都更前面。那些比他先来等候但站得较远的人,此时也靠拢来,并用某种麻木呆滞的举动,什么话也不说,表示他们是排在前面的人。
看到别人对他的行为表示了反对,他闷闷不乐地看一下排队的人,然后走出去在末尾排好。等到恢复秩序以后,那种兽性的反感才松驰下来。
“一定快到中午了,”一个人大胆地说。
“是呀,”另一个说。“我已等了快一小时。”
他们急切地盯着那扇门,所有的人都得从那儿进去。一个杂货商乘车过来,拿进去几篮子食物。这就引起了大家对杂货商们和一般食品价格的议论。
“我看见肉涨价了,”一个人说。
“要是发生战争,会给美国带来很大帮助的。”
排队的人迅速增多。现在已有50人或者更多些,前面的人举止上明显看得出,在庆贺自己不象末尾的人那样排得很久了。人们不断地扭头看着长长的队伍。
“你离前面多近没关系,只要在前25个人里,”前面25个人里有一个说。“大家都是一起进去的。”
“哼!”赫斯特沃突然说,他被如此坚决地赶到了后面。
“这儿实行的是‘单一税’,”另一个说。“只要排起了队就必须依先后顺序。”
大多数时间人们是沉默不语的;面容憔悴的人拖着脚往前移动,东张西望,拍着胳膊。
终于门打开了,那位慈母般的修女走出来。她只用眼色表示排好队。队伍慢慢地移上去,一个一个进入门里,直数到25个为止。然后她就用一只粗壮的胳膊挡着,让队伍停下,有6个人站在台阶上,而这位前经理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就这样等着,有的在闲聊,有的在说着此事的愁苦,有的在郁郁沉思,象赫斯特沃一样。最后他被让进去,吃完之后又离开,几乎为痛苦地得到这顿饭感到恼怒。
又一个晚上的11点,也许是两周以后,他去讨取那块午夜的面包,耐心地等着。这对他是一个不幸的日子,但现在他带着一点达观镇静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命运。假如他吃不到晚饭,或者深夜里饿了,就可以到这个地方来。在差几分钟12点时,一大箱面包推出来,一个粗壮圆脸的德国人12点准时站在旁边,叫道“准备好”。于是长长的队伍立即向前移去,每个人依次领到一块面包,然后又各奔东西。这一次,这位前经理边走边吃面包,默默地拖着沉重步子回到睡处去。
到一月时他差不多已断定自己的游戏结束了。过去生命仿佛十分可贵,但现在他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缺少生气,因此世上的妩媚之处大为逊色。有几次,当命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时,他真想把烦恼结束了之;但天气稍有好转,或者又得到两角5分或1角钱,他的心情又会改变,于是又等待下去。每天他都要见到四处丢弃的旧报纸,并浏览一下,看看是否有嘉莉的行踪,可是整个夏季和秋季他都没发现。然后他感到眼睛开始发痛了,这种病迅速严重起来,最后他在常去住处阴暗的房间里也不再看报了。由于营养不良,吃饭无规律,他身体的每个机能都在减弱。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有地方就打瞌睡——他还是可以讨到点床铺费的。
由于自己衣衫褴褛,身体瘦弱,他开始发现人们把他视为惯常的叫化子和乞丐一类的人。警察把他赶走。饭馆和寄宿处的老板一等他钱用完就立即把他赶出来;行人也挥手让他走开。他发现向任何人讨点东西都越来越困难了。
最后他自认生活的游戏结束了。这是他长期以来一次又一次向行人乞讨,而不断遭到拒绝后得出的看法——人人都匆匆地离他而去。
“给我一点什么好吗,”这个人说,他碰巧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一点用没有,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赫斯特沃把冷红了的手放进衣兜里。眼里涌出了泪水。
“对呀,”他说,“我现在一点用没有了。以前我可是不错的。我有过钱。我要结束这一切,”他想到了死,朝鲍厄里街走去。有人就打开煤气寻死过,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记起有一个寄宿处的房间又小又封闭,里面有煤气喷嘴,他心想这是事先就为他的打算安排好了的,只需1角5的床铺费。接着他想起自己连1角5分也没有。
路上他碰见一个舒适自在的绅士,刚修过面从一家精美的理发店出来。
“给我点什么好吗?”他大着胆子求乞。
绅士看看他,准备摸1角钱,可身上只有两角5分的币。
“拿去,”他说着给赫斯特沃一个,把他打发走。“走开啦。”
赫斯特沃疑惑不定地朝前走去。他看见那个又大又亮的硬币心理高兴了一点儿。他想起肚子饿了,想起花一角钱就可以得到一个床位。这样,他就暂时忘记了死的念头。只有在他除了羞辱外什么也得不到时,死亡才似乎可取。
仲冬的一天,气温冷到极点。第一天天气突然变得阴暗而寒冷,次日就下了雪。他一直运气不佳,傍晚时才要到一角钱,用来买食物了。晚上他不觉来到布莱瓦德大道和第67街,最后朝着鲍厄里街的方向走去。他从早上起就一直这么四处游荡着,现在弄得精疲力竭了,半拖着湿润的双脚和鞋子走在人行道上。又旧又薄的外衣翻起来遮住冻红的耳朵,破旧的圆顶帽拉得很低很低。他的两手插在衣袋里。
“我要从百老汇大街过去,”他心想。
他来到第42街时,发光的招牌已灯火辉煌。人群蜂拥着去吃晚餐。在每一个地方,透过明亮的窗户都可看见快乐的人们在豪华餐厅里就餐。私人马车来来往往,缆车拥挤不堪。
他疲乏饥饿,怎么也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对比太鲜明了。他甚至强烈地回想起了那些美好的事物。
“有什么用呢?”他想。“我一切都完蛋了。我会了此残生的。”
人们转身看着他,他那笨拙呆滞的身影很不雅观。几个警察一直盯着他离去,以免他向任何人乞讨。
有一次他茫然呆滞地停下来,看着一家堂皇餐厅的窗内,餐厅前面闪耀着发光的招牌;透过巨大的平板玻窗,可以看见红色和金黄色的装饰品,棕榈树,白色餐巾,发光的玻璃制品,而尤其是那些舒适自在的食客。尽管他脑力已减弱,但饥饿却很强烈,使他觉得吃的重要。他呆若木鸡地站着,磨破的裤子浸在烂泥里,傻头傻脑往里窥望。
“吃,”他咕哝道。“不错,吃。除了我谁也不缺吃。”
然后他的声音更低了,心中的想象失丧一半。
“天气好冷,”他说。“冷得好可怕呀。”
在百老汇和第39街,炫目耀眼地闪烁着嘉莉的名字。“嘉莉·麦登达,”灯光亮着,“卡西诺剧院”。铺着雪的湿漉漉的人行道全都映照出这种光芒,明亮得使赫斯特沃注目而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金边的巨大广告牌,上面是一副精美的嘉莉的平版画,有人本身那么大。
赫斯特沃凝视它片刻,抽抽鼻子,耸耸一只肩,好象有什么在抓搔他似的。然而他太精疲力竭了,头脑模模糊糊的。
“那就是你,”他最后对她说。“我以前对你不是很好吗?嘿!”
他徘徊着,极力理清思绪。但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她终于得到了,”他毫无条理地说,想到钱。“让她给我一点吧。”
他开始绕道朝边门走去。然后又忘记去哪里,停下来,把手更深地插进衣兜里让手腕也暖和。突然想起来了。是去舞台的门口!对。
他走到那个入口就要进去。
“喂?”侍者说,盯住他。看见他停在那里,侍者走过去推开他。“离开这里,”他说。
“我要见麦登达小姐,”他说。
“哦,是吗?”侍者说,几乎为这种情景好笑。“滚开。”说着他又推赫斯特沃,而后者已无力反抗。
“我要见麦登达小姐,”即使他被推走也在极力解释。“我是好的。我——”
那人最后又推他一下,就把门关了。这时赫斯特沃滑倒在雪地里。他受了伤害,又模模糊糊产生耻辱感。他哭起来,可笑地叫骂着。
“该死的狗!”他说。“该死的老狗杂种,”从不值一钱的衣服上抹去污泥。“我———曾经还雇用过你这样的杂种呢。”
现在他对嘉莉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反感——只是一个强烈而愤怒的想法,随后便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无可奈何地又回到百老汇,在半融的雪地里往前走去,一路乞讨,哭着,心中的事一个又一个地忘记——衰退、混乱的大脑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