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老四毋庸置疑的凝重神色不由他不相信这些话的真实性,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旁边,一刹那他对老四竟有些怪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南宫七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不认得,他不是害怕被人追杀,江湖中人随时要准备死于非命,脑袋不是别在裤腰带上而是拿在手上,他是不愿意明白自己原来背负了这么多血债这个事实,他曾经很轻松如飞一般走进舒府的大门,没想过会沉重如灌铅似的迈出同样的地方。
老四的声音依然很沉稳。你们得离开这里,但不是这样离开。他上前一步,手不知道怎么一拂,南宫七觉得自己的脸上被贴了一层凉凉腻腻的东西,似乎是一层面具,舒此情看着他,惊愕地捂上了嘴。你现在的面貌已经完全不是本来的模样,普通得混进人群就很难被人发现。老四说,还有小姐你,也一样,他的手一拂,给舒此情也带上一层面具,南宫七惊讶地看着原本貌若天仙的闺秀顷刻变成一个相貌粗陋不堪的农妇,也明白了为何舒此情会有那副惊愕的模样。老四的易容术原来这样登峰造极,而自己丝毫没有觉察,但南宫七并不奇怪,老四的神秘和内敛让他不管身负怎样的绝招都有可能,他唯一遗憾的是无法了解老四这个江湖隐士的真实身份。
老四向一旁让了让,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易容后的南宫七和舒此情缓缓经过他面前,南宫七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走了几步后,听见老四在他背后静静说出他想要的答案,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老四的声音。
你一定很奇怪,我既要放你们走,为何还要和你挑明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你和如樱不同,这些往事的揭露,对你不会有毁灭性的打击,只是让你更清楚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这种清醒是痛苦的。你以后走过的路上,会碰到抽打你前进的荆棘,也会碰到抚慰你辛劳的温床,虽然让你感恩戴德记忆犹新的是那些温床,我却宁肯去做那些荆棘。
老四给的答案却顽强勾起了南宫七的另一个问题,非亲非故,萍水相逢,老四为何要这般善待他?
老四转身离去前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似乎又点穿了答案。
老七,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他微笑着说。
离自己家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南宫七得知了舒府被人灭门的噩耗,舒此情听到这个消息后号啕大哭,随后昏迷不醒,南宫七不得不找了个偏僻的小客店住下,等她身体恢复后再上路。
舒府灭门的前因后果只有四个字:江湖仇杀。谁也不知道舒中天得罪了哪里来的四个邪恶门派,他们联手对舒家发难,那一晚舒府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中竟然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兵部尚书和舒中天原本是儿女亲家,那天却按兵不动,待舒府化为灰烬后才慢条斯理发令追缉凶手,凶手至今尚未抓获,对于江湖有些帮派,朝廷也忌惮三分。
舒此情醒了,她不再哭闹,只让眼泪无声沿着脸颊流,断断续续说着一些没有上下文的话。
她说,我不该不听爹娘的话,是我害死了他们。
她说,那个尚书一定恼恨我逃婚,才不肯发兵相救。
她说,爹娘没了,是老天在惩罚我,我遭报应了。
她说,爹娘武功盖世,怎么可能逃不出来,一定先被人暗算了。
南宫七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紧紧拥着她,等她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一切可以挽回,他一定不会走出这一步,可惜一切已经过去。
舒此情除了哭泣,剩下的时间也紧紧抱着南宫七,喃喃说,七哥哥,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你了。南宫七也紧紧抱着她,极尽安慰,说,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回家,从此没有人能伤害你。
舒此情擦了擦眼泪,清晰说出四个字,我要报仇。
南宫七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舒此情说,这四个门派也是当初害得你家破人亡的门派,我一定要报仇!说完后她热切地望着南宫七,后面的话不言自明。南宫七望住她,轻轻地说,你要报仇,算我一个。舒此情呜咽着扑到他怀里,他抱着她,感觉好像抱着一个千斤坠,这个千斤坠从此再也没有卸下过,即使他没有抱着舒此情,而是拉着她的手的时候,都觉得手臂上沉甸甸的,有时没有拉她的手,仅仅和她并肩走路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南宫七再看见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心情已经不能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当年这里何等门庭若市,如今只剩一栋老旧的空宅在风中矗立,来往的小贼想必已经顺手牵羊拿走了宅子里一切能拿走的东西,自己要做的是让这座空宅重新充实鲜活起来,江湖上的恩怨已经让他厌倦,他可以不声不响隐居在这里,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南宫七,在这里他和舒此情可以很安全。
宅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南宫七悄悄走近,那个人转过身来,见到南宫七,轻呼了一声,七公子,你终于来啦!这个时候是夜里,月亮很好,借着月光,南宫七看到了如樱苍白的面孔。
如樱?你怎么会在这里?南宫七感到很意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堂兄呢?他问道。
如樱扑到他肩头痛哭起来,凸凹有致的肩头不停抽动。哥哥……没了!她哭着说,在你们走以后,他们来了。
如樱的讲述虽然断断续续,但整个过程讲得还算囫囵。南宫七和舒此情离开后没多久,夜半三更,四个门派暗中包围了舒府并且潜入府内,五毒教自然施放迷雾,众人皆被醉翻,惟有老四还清醒,一人独战四个门派,最终战死在后园。如樱没有描述太多战斗场面,但南宫七完全能想象得到场景的惨烈,甚至仿佛看到了老四倒在被血染红的鲜花丛中,他想老四虽然浑身是血但是面部一定还是刚毅安详的,闭上的双眼显得他虽然是战死但是死得很从容。
南宫七觉得从鼻尖到喉头都被酸涩给堵得严严实实,酸涩延伸到眼睛,变成两团盘桓不已的热流,他很久以后才憋出一句问话,如樱,你堂兄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我?如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帛,打开发现是份血书,血书上的笔迹苍劲有力,绝对是大家风范,看得南宫七又一阵心疼。
血书上的内容很有条理,就像老四给南宫七的初次印象,老四说他死后,如樱就没有一个亲人了,他很无奈,因为没有什么朋友,于是只能将如樱托付给南宫七,权当南宫七多了个妹妹。老四还说,舒府的灭门之仇不必报了,因为自己已经耗尽毕生功力,让这四个帮派的现任掌门和诸多高手和自己同归于尽,剩下一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嘱咐南宫七不必多添杀戮。老四还说,战斗的时候他扮成了南宫七的模样,不久江湖中人都会以为南宫七已死,真正的南宫七很安全。
南宫七把老四的血书内容转述给舒此情的时候,舒此情的眼睛变得像猫一样,眼珠里似乎只剩下了瞳仁,虽然关系很简单事情很清楚,南宫七还是觉得无法向舒此情解释如樱的到来,其实在舒此情看见如樱站在南宫七家门口那一刹那,她的脸上就流露出了嫌恶,很多话她不用明说,南宫七已经明白。
你要留下她?舒此情问南宫七。南宫七点了点头。
那你将置我于何地?舒此情的声音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愤怒,总之是如树叶般颤抖。
你是你,她是她。我认她做妹妹,就像老四和她的关系一样。南宫七觉得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不必弄得太复杂。
舒此情冷笑一声,说,不一样,老四和她是亲兄妹,而你和她没有半点血亲,她现在可以是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不是,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不存在的东西无法让它存在,已经存在的东西也无法让它抹去。你留下她,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再也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你或许能很惬意,可知道我们心里会有多痛苦么?
南宫七发觉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舒此情,他愕然望着她因为激愤涨红的脸,低低问了一句,小情,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想信你,但可能造化不允许。一滴眼泪从舒此情脸上滑下,她别过头去,过了好久才把头转回来,脸上已经泪痕纵横。好吧,她说,好吧,这件事情暂且放放,我们说另一件,你不打算去找那四个门派报仇了,对么?
南宫七重复了一遍老四在血书上的话。既然四个门派已经支离破碎,寻仇自然不必要。
我不这么认为!舒此情的声音尖利无比,舒家上上下下几百余口,都葬送在他们手里,我也要他们死得一个不剩,散兵游勇又如何?但凡和这四个门派沾边的,都要死!
此时的舒此情让南宫七十分陌生,怒火让她的俏脸扭曲得很狰狞,他一言不发端详着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被仇恨啮咬被怒火缠身,是否也是这样面目可憎?那时没有人阻拦自己复仇,于是自己就复仇了,成功了,结果呢?南宫七想起了老四,心里又是一痛。老四原本不该死的,他想。
南宫七叹了口气,喃喃自问,是造化,还是冤孽?南宫七望着舒此情,你想去报仇?如果三招内让我离开这个圈子,我就陪你去复仇。他俯身划了个不大的圈,然后起身站在里面,赤手空拳面对着舒此情。
舒此情抽出九月酒,秀目圆睁,气势汹汹向南宫七攻过来,她明知道自己不是南宫七的对手,却仍旧使出浑身的解数和力气,发狠得仿佛南宫七就是她的灭门仇人,结果证明她继续不是南宫七的对手,南宫七耐心让她攻了三十招,九月酒却连他的半点衣襟都没沾上,更没有把他逼出那个小小的圈子。在精疲力竭的时候舒此情扑倒在地恸哭起来,哭声凄厉得如同枭鸣。
南宫七俯身抚摩着她的头发,等她哭完。南宫七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做不了情场高手,他面对女人总是手足无措,尤其是对自己动情的女人。他知道自己不是没有感情,却找不到一个令女人满意的表达方式,当他在释放情感的时候,女人们总没注意,当女人们希望他释放情感的时候,他却不知如何去释放。
舒此情哭完了,起身抱膝坐着,静静望着天幕上的月亮。七哥哥,我不去报仇啦,去也是送死,不是么?就当老四帮我报仇了吧。舒此情说。你还是决定留下她,对么?她对南宫七微微笑着,笑容非常凄凉。
南宫七几乎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答非所问,老四虽然没和我结拜过,但我早已在心里把他当成亲哥哥了。
我明白了。舒此情站了起来,走开几步,回头惨然一笑,我明白了,你做得对,七哥哥。
舒此情望着月亮,说,我一直很喜欢爹娘给我起的这个名字,但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名字昭示着我的宿命,这份感情,我输了。
尾声
南宫七在舒此情的墓前发呆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如樱来了,她来向南宫七辞行。
你要去哪里?南宫七没有从发呆的状态回转过来,声音也闷闷的。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不会漂泊四方的,从这里往西一直走,碰到的第一个尼姑庵,就是我的终生落脚之地。如樱的声音有些像南宫七初见她时她眸子上的那层雾,迷迷蒙蒙。
你为什么不留下?南宫七问。
如樱淡淡一笑。你比我更明白我不留下的原因,对么?舒姑娘在,我或许会留下,然而她不在了,良心不允许我实现初衷。
这一路可能很危险,你孤身一人,又不会武功。南宫七说。
你不用担心我,我当初怎么从舒府来的这里,就能怎么从这里去我要去的地方。如樱拿出一个牌子给南宫七看,这是哥哥临终前给我的,说有这个在,能保我一路通行无阻。
南宫七接过牌子,牌子的质地很奇特,像玄铁又像乌金,上面镌刻的花纹很古朴,牌子被磨得很光滑,显示了它不小的年龄,正中隐约是个“量”字。
这是东方无量的铭牌,世间仅此一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