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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不在江湖(1)

一对小夫妻

小艾今年十八岁。五岁时母亲过世,父亲很快把后母姜氏娶进门,此后的她和天底下所有拥有强悍后母的小女孩一样悲摧。直到十五岁出嫁那天认得了阿发,她才有了自己的家。

按照姜氏的习惯,任何事都不必和小艾商量,她的婚事也是如此。他们千挑万选,寻了个彩礼最高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儿子与小艾同龄,只是脑子不大好使,脸上时常挂着三岁小儿一般的憨笑。小艾对于爹娘的安排毫无异议,就像对于她自己的呱呱坠地也毫无异议一样。于是夫妻俩就择了个良辰吉日,把小艾涂抹成欢天喜地的新嫁娘,裹着一身红色,坐进红轿子里,四名轿夫抬着就往新郎家去了。

去新郎家要翻过两座山,轿夫图近,选了条小道,走了没多久,四周灌木簌簌作响,嗖嗖跳出了几个拿着刀枪棍棒的青壮汉子,轿夫被吓得腿软脚麻。不寻常的颠簸让小艾头晕眼花,她刚想向外看,轿帘就已被刀挑开——他们果然碰到山贼。山贼的口味一向广博,见财劫财,见色劫色,小艾麻木地看着那一张张粗蛮的脸,心里依然平静,横竖是做人家的婆娘,跟着谁不都一样?

轿帘放了下来,山贼们可能打算直接把小艾抬走,但等了一会儿,轿子没动,只传来嗞嗞几声,接着是衣物摩擦和骨节松脱的声音,仿佛一座座雪山在缓缓融化。轿帘再次掀开时,小艾面前出现的是一张脸色苍白瞳仁乌黑的年轻人的脸。

这才应该是我的相公。小艾想。于是她粲然一笑,自然而然地招呼道:“相公,你来啦!”

这个年轻人怔怔望着她,苍白的脸竟然渐渐浮现一丝血色,乌黑的瞳仁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眼眸中的光芒起初是微弱,后来是温和,再后来就是灼热。

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发,不久以后成了她真正的相公。小两口都很欢喜,姜氏也很欢喜,反正彩礼已经拿到手,只须到那家门口去哭天抢地一番说女儿被山贼抢走云云,那家父母慌了手脚,一切听凭姜氏,随后婚事不了了之。

小艾没有见过公婆,阿发说他们很早就过世了,其他亲戚早已零落,只剩一个远房表叔。每月十五那天,阿发总要拎着大包小包去探望表叔,风雨无阻,早出晚归。阿发表叔的家很远,小艾要照看店面,不能一同去,只好在家牵肠挂肚等着阿发回来。她怕阿发出事,脑子里总在想如果阿发出事了的话自己要怎么活下去,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活不下去。

又逢十五,阿发要去探望表叔。天还没亮,小艾就起床来到厨间做饭。灶台下面的小坛子里装着阿发特意攒给表叔的鸡蛋,每次阿发去看表叔必会带些鸡蛋去,但从不让小艾帮忙打理,碰都不教她碰。这会儿小坛子敞着口,大概阿发拿完鸡蛋后忘记盖上了。为什么阿发不让她碰这些鸡蛋呢?小艾好奇拈起一个左看右看。

鸡蛋很新鲜,壳上沾着鸡毛和鸡屎,小艾看了半天找不出异状,正琢磨着放回坛内,手指一滑,鸡蛋掉在地上碎了,蛋清和蛋黄在砖地上蔓延开来,露出一根粗黑闪亮的针,浸在黄白交错的蛋液中分外醒目。

小艾先是呆了一刻,接着赶紧找个差不多大小的沾着鸡毛的鸡蛋,用帕子裹着手指拈起那根针,想把针戳到鸡蛋里,之后再用鸡屎在外面糊上。这个想法很顺畅,实施起来却艰涩无比,小艾费了好几个鸡蛋,总是失败,针一戳鸡蛋就破,蛋清蛋黄毋庸置疑地流了出来,堵都堵不住。

“我来吧。”

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小艾慢慢抬起头,阿发垂首站着,眯着的眼睛看不到瞳仁,小艾却知道他在看她。

阿发蹲下身子,拿起一个鸡蛋,轻车熟路把针给戳了进去,然后捏起一块鸡屎搓了搓,把针孔堵上。小艾注意到那针孔边缘有些发黑,似乎是被烧焦了,怪不得蛋清蛋黄不会流出来。

小艾很奇怪,这针刚才还是冷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能烫得把蛋壳烧焦?

阿发做完这些就出去了。他什么都没说,小艾也什么都没问。小艾知道阿发最喜欢自己两个优点,其一是没见过世面,人很单纯;其二是从来不问不该问的话。

小艾去店里唤阿发吃早饭的时候,他刚算好一笔帐,把算盘珠子给抹顺,算盘轻轻摞在账本上。

“如果很晚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小艾从脖颈到后背渐渐僵直成一块石板,这句简单平淡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她在绞尽脑汁发掘。

“老板,来一斤核桃。”又来客人了,阿发笑眯眯迎过去,嘴里冒出一连串客套话。做生意时的阿发比平时要活泼善言得多,活脱脱一个小本商人。

相公失踪了

阿发当晚果然没有回来。小艾翻来覆去睡不着,脏腑在肆无忌惮爆裂着,把她的心炸得蓬蓬乱。

然而杂货店每天须照常开张,只是店里只有小艾的身影在忙碌,若有人问起来,她就说阿发出远门去了。

正值中午,小艾注意到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先在杂货店门口徘徊一阵,然后踱进门来,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结账时他却没有把钱放在柜台上,而是把手心摊开,让小艾来拿。

小艾觉得好笑,就伸手去拿,谁知那串铜钱好像沾在那人手心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小艾疑惑地看看这个中年男子,发现对方用更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姑娘,这点钱你都拿不起来么?”中年男子问道。

小艾更迷惑,也有些恼,没好气回道:“拿不起来又不怪我,是你不诚心给,若是不想付钱,这些东西算我送你的便是。”

中年男子笑道:“我贪你这点东西做甚?喏,钱给你。”

他把铜钱扔给小艾,小艾接住时只觉得那钱触手极烫,痛得她“哎呀”叫了一声,铜钱重重坠在地板上。她吹了吹被烫红的手指,顺手抄起旁边一盆冷水泼在了铜钱上,然后从地上的水洼里把铜钱捡起来,擦净,放到柜台里。

中年男子笑咪咪看着她做完这些,问道:“想知道我怎么把铜钱给弄得那么烫么?”

小艾懒得搭理他,只翻了翻眼睛,心里嘀咕,想把铜钱弄烫还不容易?滚水泡、明火烧……方法多得很。

中年男子显然看出小艾的敷衍,沉吟片刻,正色问道:“姑娘,你从未练过武功?”

“蜈蚣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还要炼甚么?又不是仙丹。”小艾抢白道。

中年男子被噎了一下,神情哭笑不得。他停了停,似心有不甘,又问道:“姑娘,你听说过‘十八仙’吗?”

“只听说过十八罗汉和八仙,十八仙是个什么仙?”小艾用抹布擦着算盘珠儿,懒洋洋回道。

中年男子环视了一下杂货店,欲言又止,转身离去了。

这人真怪。小艾想。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未必真的怪,可能自己一直没有这样抛头露面与世人接触过,有些少见多怪。

三日之后的中午,这中年男子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是陪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很年轻,比阿发大不了几岁,鼻孔和脑门都略略冲天,应该是因为个子太矮的缘故。

“是她么?”矮个青年指着小艾问中年男子。

“是。”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答道。

矮个青年打量着小艾,小艾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确切说是好奇地看着他。“客官想买些什么?”小艾问道。

“三斤花椒。”

小艾把花椒称好包好,中年男子立刻接过来,正要给钱,那矮个青年递了个眼色,自己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往帐台上一拍:“小娘子,找钱!”

小艾看着那银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是气这矮个青年说话的轻佻样,二是气他给的这银子——这碎银子被拍得嵌进了桌面,不用工具根本取不出,又是个不诚心付钱的主儿。好,你不诚心付钱,我便不诚心找钱,小艾低下头在柜台里装作找钱的模样,其实是用火钳夹着那些铜钱在脚边的炉子里烧,炉火正旺,不一会儿铜钱便有些发红,小艾把铜钱朝那矮个青年甩去,笑道:“找给你二十文,接着——!”

矮个青年干脆利落地凌空一抓,纹丝不差地接住了铜钱,身手皆不凡,可惜都毕竟是肉做的,铜钱触手便腾出一阵青烟,伴随一股焦皮味道,痛得他五官皱缩成一团,忍到了极致还是冒出一句:“哎——哟!”

中年男子吓得脸白如纸,扶着矮个青年不知如何是好,那接铜钱的手已经被灼掉一层皮,里面的肉红黑相间,这中年男子急得跳脚,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抬头看见小艾抿嘴偷偷在笑,便怒得要上前发难。

“且慢……”矮个青年咬着牙制止道,“你……不要命了么?”

“公子……”

“若……我没猜错,这便是西域失传已久的……火焰功!”矮个青年喘了口气,道:“你那……三脚猫的内功如何应付——还是扶我回去罢!”

两个男人很快从小艾面前消失,快得跟从没来过一样。

吓人的人被人吓着了

厨房在卧房的旁边,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窗户很高,得用梯子才能上去。梯子旁边放了只木桶,里面盛满了冒着热气的水,窗外又是月上柳梢。小艾伸手试了试水温,慢慢除去全身衣物,把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

房顶上似乎窜上来一只猫,弄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小艾突然玩兴大起,拎起一只木屐向房梁抛去,木屐响亮地砸在房梁上,房梁被震得灰尘抖落,伴随咯吱咯吱的声音,小艾正想扔另一只,忽然听到一阵枭啼般的怪叫,接着是一长串尖叫,尖叫声从房顶爆发,蔓延至房檐再到墙角,仿佛一百只耗子被猫给踩住了尾巴然后抱成团从房梁上滚了下来。

小艾吓了一跳,胡乱把衣服裹在身上,小心踩着梯子登到顶部,推开窗户向外张望。

小艾不管是看人还是看风景,总习惯自上而下打量,所以从窗户望出去,先看到一轮皎洁的月亮,然后是月亮下的云层,再下来是黑影憧憧的树,接着看到一个人,站在她家的院子里,面朝着她。虽然月光没照到他的面孔,小艾却认出了他是谁,就是几天前在杂货店里被自己用火烧铜钱烫伤的那个矮个青年。

“你是怎么进来的?”小艾好奇问到。她家的院墙足有七八尺高,最顶端还被阿发插上了削得尖尖的楔子,小贼就算搬梯子也未必能爬得进来。

矮个青年却一副被吓懵的模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嘴里叫道:“姑姑……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啊……”

小艾忍不住想笑,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五岁不止,却居然喊她姑姑?她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快起来!你这样下跪,就不怕折寿么?”

矮个青年听后不但没起来,反而趴得更低,磕头如捣蒜,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一样,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姑姑……饶小的一命……当牛做马……姑姑仙福永享……”

小艾皱起眉头,这话越听越不对味了,此人大概是脑子不太好使,才会这样胡言乱语,万一让邻居瞧见,成何体统?

“我不认得你,你快走罢!”小艾下了逐客令,话语硬梆梆的。

矮个青年抖抖索索地起身,边后退边不住鞠躬,退到墙根时拔地而起,一个后翻跃出墙外,在半空还不忘再给小艾鞠个躬。

小艾瞪大眼睛看着他消失在墙外,赞叹地叹了口气——原来他是个卖艺的啊!小艾总算明白了。她出门赶集的时候最喜欢看卖艺,那些艺人也是如这般身手不凡,轻轻巧巧就能蹦到竹竿顶上。

小艾的目光从院墙挪到地上,发觉距那矮个青年刚才站立之处一步开外有一滩深色的粘稠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是流动的,映出了月光,逆着那东西的来路,一直找到窗户下方的柴棚,柴棚比厨房窗户要低,棚顶遮掩的幽幽黑影是小艾目光所及的最后一处,黑影中伸出一只人手,摊开着的,平放在地上,月光下呈现的是一种死鱼肚一般的白。

小艾确信自己的尖叫吓走了院内盘踞的猫,并惊动了邻居,待有人三三两两聚到院子里,她才敢从厨房出来,躲在人群中浑身发抖,从指缝里偷偷瞄着柴棚下那让她颤栗的景象。

死的人小艾见过,就是此前在他店里买过东西、后来又陪着那矮个子来他店里寻衅的中年男子。

“闪开闪开!给常捕头让路!”

这么嚣叫的往往都不是捕头,而是捕快。捕头应该是沉默持重的,常崇清给小艾的印象就是如此。

这位常捕头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风霜过早在他脸上染上了沧桑之色,他的长相像足了猫,而且是只晒太阳的猫——眼睛就算瞪得再大,看上去也是眯着的,内眼角下耷,外眼角上翘,鼻子方方正正,人中很长,嘴巴是一条平直的线,两端微微上扬。每当常崇清出现在小艾面前,小艾就很好奇地盯着他看,寻思他是用什么办法长成这个模样的。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盯着他的目光里还留有惊恐的意味。

“认得他吗?”常崇清问小艾,向地上的尸首抬抬下巴。

小艾迫使自己仔细看了看那死尸,然后点点头。

“在哪里见过他的?”

“大约一个多月前,他在我店里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

“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忘记了……”小艾是真的忘记了,她此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常崇清眯着眼睛瞧了她一阵,又问:“这是你家的院子?”

小艾点点头。

“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艾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在厨房洗澡时听到的那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却对矮个青年的造访避而不谈,那等荒诞不经的事情,想必也帮不上常捕头的忙。

常崇清俯身察看尸首,过了很久才直起腰来,示意捕快抬走尸首,并驱走闲杂人等,捕快们手脚麻利得很,一转眼院内就只剩下他和小艾。

“他是从屋顶摔下来的?”常崇清望着屋顶,似乎在问小艾,似乎也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亲眼看见。”小艾插嘴道。她已回过神来,基本恢复常态。

常崇清灵活轻巧地攀上了屋顶,愈发像一只猫。他在屋顶来回寻觅了很久,时而直起腰四下张望,时而趴下来细细打量,半晌才回到地面,眯缝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得把你这间屋子封上,抓住真凶以前,不得解封。”常崇清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