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此生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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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缺失与寻找——达内兄弟的《单车少年》

我可否借用阿尔托的戏剧词汇,称此部影片为“残酷电影”?

一个父亲,抛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不顾,独自去往他乡谋生,像失踪一般沓无音讯。如此残酷的遗弃行为,在《单车少年》(Boy with a Bike, 2011)里,是作为事件发生的前提,一个不容讨论的既成事实,仿佛一个命运的动机,人生无缘由地被突然抽离了全部联系。

为什么父亲会做出如此绝情的行为?这一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海,直至影片结束都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达内兄弟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类悬案,离奇、非常态地把日常生活处置成一种不言而喻的现实。这令我想起达内兄弟之前拍摄的另一部影片《孩子》,依然是父亲,他居然将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卖掉。

一连串的父子敌对状态,令我不禁猜想,达内兄弟一定在童年时遭受过来自父亲施予的创伤。达内兄弟,出生在比利时瓦隆地区。我没有找到他们曾遭其父亲

遗弃的依据。但据说,他们的父亲相当严厉,从小禁止兄弟俩的一切娱乐活动。母亲是个歌剧演唱者,对他们较为宽松。哥哥让-皮埃尔·达内在十七岁那年,为了与父亲赌气,去学习表演,尔后兄弟俩走上了电影之路。令他们功成名就的影片《一诺千金》,就是表现父子间冲突的。

回过头说《单车少年》。影片开始时,十一岁少年西里尔在一家由社会福利组织建立的少儿托管所里,拿着电话固执地拨打自己家里的号码。虽然管教员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离去,电话号码是空号,但他仍一次次尝试,不相信父亲就这样抛弃了他。少年西里尔身上的倔强与顽固,同被遗弃后不愿正视真相的深深痛苦,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这是一部非常强悍的电影!少年西里尔在影片里个子最小,年纪最小,但他无疑是最强悍的,所有人物都围绕着他,他始终是镜头的中心。而西里尔内心的中心,则是其父亲。达内兄弟如此设置,或许是想要告诉人们——告诉谁呢?他们的父亲吗?——孩子的世界是不容忽视的。这份强悍无时无刻不被强调。在医务室里,西里尔死命抱住萨曼莎不肯放手,直到房屋管理员答应为他开门,让他去看已经人去楼空的父亲过去居住的房间;他不听萨曼莎劝告,固执地将水龙头的水一直开着,目的是想要获得父亲的去向;找到父亲后,却被父亲明确告知,以后不要再去找他时,他在萨曼莎的汽车里疯狂地抓自己的脸;为了逃出萨曼莎的管制,不惜用刀戳伤她;将抢来的钱连夜送给父亲,被父亲拒绝后在夜晚骑着单车,经过漫长的路独自回家……西里尔在做这一切时,几乎是默然不语的,而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坚毅的光芒,显示出一种静穆之中蕴蓄着可怕的力量。这是性格的强悍,

他的执拗与偏执,以及泄露而出的一种对父亲的不可理喻的渴求。

缺失与寻找,或者说缺失、弥补与替代,是影片的主题。西里尔趁上学之际,逃学回到家中去寻找父亲。当管理员赶到那里,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离去时,他便提出要寻找自己的单车。而理发师萨曼莎帮他买回了已经被父亲卖掉的单车后,他似乎从孤僻中短暂回归。他骑上单车,变得意气风发,这像是一种代偿,暂时减缓了他因失去父亲产生的焦虑,自行车赋予了他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自由感,仿佛不久就可寻回父亲,如同他在单车上那样随心所欲。

代偿机制在影片里进一步发挥作用。自我放逐的父亲没有回归,但萨曼莎成功地成为西里尔认可的“家长”。当然,这是在西里尔犯下一次严重的过错行为后的心理自觉的修正,这也是一种弥补与替代。达内兄弟似乎在此暗示:父亲的缺失是可以被临时替代的,虽然需要付出代价。萨曼莎的角色,作为温暖的符号,与西里尔父亲的冷酷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边是无情地遗弃亲生儿子;一边是为认领陌生的西里尔,不顾与情人分手。

仔细想想,剧情足够离奇,然而演员克制的表演,为影片增加了可信度,也使影片有了一股平静的内在力量。西里尔由桀骜不驯逐渐变成喜人的温顺,就像漫长的人生变化,浓缩为孩子的一段短暂经历,由此是否也喻示了社会的健康机制可以弥补家庭的病态作为?这是否是由于拍摄者——达内兄弟自己为人父后,看待儿童成长问题时变得宽容了?与之可以比较的是,当时年轻的弗朗索瓦·特吕弗拍摄的《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 ),达内兄弟从社会视角切入少年被遗弃问题,特吕弗从个体视角透视少年在缺失中的自我成长。

只是,西里尔父亲的突兀行为令我疑惑不解,影片也始终没有做出明确交代。关于缺失,像是出自导演故意搁置真相的怪诞念头。达内兄弟留下的这一“悬念”,或许是为了向人们示明:某些缺憾会长久留在心中,影响人的一生。这是一种前提式的阴影,仿佛命运一样不假思索将你抛入社会,不容你挑选地将你投掷在某个家庭中,这令影片始终存在着一股回荡在暗处的令人不安的旋律。无怪乎在影片的背景处,会隐隐飘荡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一段在成长中遭受创伤的青春岁月,一段从小就被迫面临的艰辛,孤小无依的西里尔只能独自应对,他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一切,哪怕变得有些桀骜,幸好他没有变得无情,他孜孜不倦地寻找父亲,当他见到父亲后并没有指责他,没有像孩子通常所做的那样大哭大闹要留在父亲身边,他似乎谅解了父亲抛弃他的行为,这一大人般的克制与理解力,使西里尔看上去显得异常早熟,却也由此察觉出这个惯于沉默不语的男孩身上其实是蕴蓄着一份很深的情感。而西里尔的内在痛苦在影片里被隐忍了,他似乎有着强大的力量压制了这份苦难,这份沉静令人惊讶。

无疑,达内兄弟在向童年致敬。一种对童年时代坎坷成长之路的回顾与感叹。而西里尔在单车上疾驰而过的形象,像是一种对童年挥手辞别的意象,他穿着红色衣服,无所顾忌飞驰而去的景象,最终还是给人带来一丝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