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正前方是两扇对称的窄窗。窗外阴雨绵绵。从窗户透进的微弱光晕里,你不足以看清房间内的陈式。似乎在两扇窗子中间有一张桌子,桌上搁着一只鸟笼。偶尔,有一两声鸟的轻微的啁啾传来。镜头停留在这间幽暗的房间内好长一会儿,我们才能从淡淡升起的青烟里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在卧躺着抽烟。
这是梅尔维尔《独行杀手》开始的镜头。简单、凝练、不动声色,没有任何炫技,把色彩降低到近乎黑白的程度。然而,凝固般的氛围里似乎又在酝酿着什么。此后我们看见一个男子从床上起来,消瘦、英俊、冷漠。他面无表情地穿上雨衣,带上礼帽,出门而去。
梅尔维尔的镜头语言克制到了冰点。坚硬、幽秘而又简洁的场景,喻示整部电影的冷凝风格。梅尔维尔像是用冰冷的刀在胶片上刻写。之后,这个有着一张俊朗的脸,却带着漠然表情的杀手,竖起衣领,双手插袋,把脸埋进硬幨帽里,枪塞进口袋,独自行走在雨中的大街上,像是迪伦·托马斯诗中的孤独战士。
暗夜,雨天;烟,风雨衣;独行者,冷美人;精确算计,地铁中的幽行;在长长的桥廊上对峙,子弹从枪膛中射出……这些黑色电影里的典型符号,被梅尔维尔信手拈来。他只是把美国导演惯于延宕的情节削减成尖锐的场景,把神经质、情绪化的表情,愤世嫉俗的腔调,恶狠狠的言词,甚至某种隐秘的快感,过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事件和行动。台词省略到最少,表情降至零度,影像精简至“孤立”和“骨感”的程度。空寂中却衍生出如同布莱松影像里的精神特性。
这个杀手是个沉默者,也是个赴死者。他遗世独立地出现在银幕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旧情人。他冷漠地履行合同,冷漠地与警察对抗,直至最后冷漠地倒在电子琴旁。其实他不与社会对抗,他只与自己对抗。从绝望里升起一种光亮。一个孤独的人与死亡的碰撞中擦亮自身神明的火柴。这个杀手是个孤傲的人,念念不忘的是行为中的尊严与仪式美感。迪伦·托马斯说:“没有太阳的照耀,光就降临。”
《独行杀手》的真正主题是孤独。梅尔维尔在片头中,从子虚乌有的一本书里摘引了一节文字:“世上没有比武士更孤独的人”,作为凸显电影主题的手段,直接,明了。在梅尔维尔眼里,日本武士道是孤独最好的阐释者(《独行杀手》法文片名Le Samoura,直译为《武士》),他们独来独往,具有一套自身的准则,并随时为维护这一准则而自杀或战亡。梅尔维尔把孤独提升到“道”(Logos)的位置。阿兰·德隆饰演的杀手,像是黑塞笔下的“荒原狼”,他在城市中独自穿越,荒凉般地生存。梅尔维尔想要诠释的是,这一世界孤独普遍存在,无论对此是恐惧还是绝望,都无法从孤独的泥淖中解脱出来。人,只能直面自我的孤独。这一意念,犹如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思想:从生存绝望和恐惧孤独这一致死的病症中寻找通向精神自由之路。
梅尔维尔像是法国的异数。法国电影擅长在影像里留有闲散的逸笔,宛如荡漾开去的水波,闪着粼粼的波光。梅尔维尔同样具有光芒,但他是简净的,尖锐的,他把影像的杂质剔净,只剩下石英般单质体,有着水晶的莹澈。他让阿兰·德隆在无表情的表演中,突出孤绝和冷峭,绝端的控制里尽展生命的锋利。这一切已经与故事无关,纯净的影像与孤独的意象可以相互映照。梅尔维尔把影像提升至哲思般的冷寂境界。至此,无数后继者追随着他,当他达致一个极端的高度后,孤独将注定成为他的身影。他在一种高度上独自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