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气质,如同他所处的国度——瑞典——北欧地理气候所带给人们的印象:冷冽、纯净、具有清澈的光亮、富含精神气息,这是一种极其迷人的气质。在我的想象中,犹如一个在城市夜晚大理石台阶上独自踟蹰的俊朗身影被月光点亮,而从他身上透出的孤独感,则有如远处的笛鸣,有着冰一般的音色和蓝灰色海水的调子。
“我望着天空,望着大地,望着远方/然后用一台没有色带,只有地平线条的打字机/给死者写了一封长信。”一个能写出如此之酷句子的诗人,难道不正该有个这样的身影吗?
作为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喜欢沉浸在孤独的冥想中。他的诗,有着思绪的韵律,轻滑而过的特性。“我发现鹿的偶蹄子在白雪上的印迹/是语言而不是词”,内省式的自我观察与沉思,令诗歌内部的景象风起云涌:
风暴让风车展翅飞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着空虚——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肚皮是你那虚弱的灯
朦胧的记忆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滞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绿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时僵硬
《愤激的沉思》描述的是个人独处时头脑内的情景,思想在孤寂的状态中变得激烈,幻象飞驰而入——窗外风在嘶叫,碾磨着夜的空虚,唯有一盏灯陪伴,而记忆是海,你将在海中沉浮,而后变成一尊雕像——外在的风暴与思想内的风暴交叠在一起,诗的底色是孤独,而记忆则成了诗的真正的主角。在诗中,记忆具有多重性,引导意识又唤醒意识,同时还推动联想飞翔。疏朗跳跃的句子隐藏着多种含义,意识与潜意识交叠,对外界的描写融合了内心的反射,光怪陆离的意象正是诗人特殊心境的反映。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是深邃的,但并非如谜语般闭塞,其内在结构是敞亮的,他总是以鲜活的形象来铸造意象,使诗歌富有意味深长的韵味。诚然,他是个具有内倾性质的诗人,但并非一如既往只沉浸在个人的冥想里,他也擅长观察,在诗中也展现现实,只是现实并非直录式地移进诗行,而是经过精心剪裁后被重新拼贴。他认为,诗歌不是现实的记录,而是一种内心的呈现;诗人不是行动者,只是一个世界的观察者和探索者。《晨鸟》很好地喻示了他的这一姿态:
我弄醒我的汽车
它的挡风玻璃被花粉遮住。
我戴上太阳镜
群鸟的歌声变得暗淡。
当另一个男人在火车站
巨大的货车附近
买一份报纸的时候
锈得发红的车厢
在阳光中闪烁。
这里根本没有空虚。
一条寒冷的走廊径直穿过春天的温暖
有人匆匆而来
……
当我皱缩之时
惊奇地感到我的诗在生长。
它在生长,占据我的位置。
它把我推到它的道路之外……
纵观他的作品,主题经常涉及风景、日常生活、季节变化、历史等,晚年则更多地关注死亡。他从不单纯地描绘,而是以象征,甚至是超现实的意象,嵌入个人的独特感受,令诗歌散发出神秘的光亮,显示出他出众、丰富的想象力。诸如描写日出:“黎明敲打着/大海的花岗岩大门……半窒息的夏神/在水烟中摸索”;描写风暴:“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中跺脚”;描写夜晚退去:“听见黑暗树叶/滴落的水珠,夏日深谷/夜晚的喧嚣……云的货车/慢慢地起动”;描写初春:“窗外两堆雪如冬日遗忘的手套/太阳向城市抛撒着传单”;描写记忆:“它们如此之近,我听到它们的呼吸/透过群鸟那震耳欲聋的啼鸣”。
他的诗有着晶体般的冷光,波罗的海的蓝色纯度,意象在其中飞翔,结成凝练、精致的水晶体。他从以往优秀诗人那里得到诗歌秘方,他不讳言曾受到T.S.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艾吕雅的影响,而我更愿意将这份名单扩展至马拉美、兰波、庞德、勃莱、日本俳句上,但他是在自己超高悟性上提升了这份启示,创造性地在深度意象、鲜明直觉、内在意识,以及清澈与复杂之间找到新的平衡,使诗歌既洗练明净,又意蕴丰厚。
我打开第一扇房门
这是一间充满阳光的宽敞的屋子
一辆重型卡车从街上开过
把瓷器震得直颤
我打开二号门
朋友!你饮下一些黑暗
使自己变得清晰可见
三号门。一间狭小的旅馆房间
朝向一条小巷的景观
一根灯柱在沥清上闪耀
经验,它美丽的熔渣
——《挽歌》
三个不同的房间在突然打开时,涌现而出的瞬间景象被诗人捕捉到了。但诗绝非如此简单,三个不同的房间,其实也是三种不同状态的写照,暗示生命的三个不同阶段:青年、中年和老年,“悲歌”含义则由此兴起。幽闭意识一旦打开,神秘之光射进诗歌内核,就会发现,竟然在如此简单的形象里包含了如此深邃的意象,使诗突然增加了一种纵深感,犹如一闪而过的影像被暂停和放大。它们是如此纯粹,纯粹到将复杂归于极简,冗赘的观念被形象替代,反使其具有象征意蕴,并激起人们绵延不止的遐想。无怪乎诺贝尔文学奖要给予特朗斯特罗姆如此的评价:他“以凝练而清澈的文字意象,给我们提供了洞察现实的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