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一个位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东部的平静的诗人,极少为外界所知——除了少量的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之外,大部分文学爱好者都对他所知甚少。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生发表的诗歌不足200首,尽管到目前为止已出版了12册薄薄的诗集,但加起来不过是一本书的厚度,而且他的诗歌以短诗为主,主题也不宏大,甚至都没有一首叫得出响亮名字的代表作。
此外,他从没有被放逐过,没有遭受过迫害,却被迫过着忍辱、不堪的生活;他更没有新异的政治诉求,也不涉入世界政治漩涡,没有对人类历史做出过重大的思考。
可是,为什么2011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会授予特朗斯特罗姆呢?
从纯粹的文学角度来看,特朗斯特罗姆代表了一种巅峰,一种艺术所能达致的极限,一个纯诗的新的标杆。他严谨的创作态度,对艺术极其严苛的自我审视与要求,才是真正值得人们尊重和敬仰的。
特朗斯特罗姆出生在一个较为幸福的国度,那里政治稳定,人们过着宁静而富足的生活。这是他的幸运。他有着一份与诗歌完全无关的工作,无需粗制滥造地写一些即时作品来养家糊口;也没有处在一种使其创作产生焦虑的环境,诸如到处可遇见一些宣称自己是作家、诗人、艺术家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安心于自己的日常生活,没有过多的尘世喧嚣的干扰,也不必为生计而奔忙。写诗,对于他来说只是一项与个人精神有关的活动,更严格地说,只需安静守候诗神降临的时刻。那是一份生活,一些日常细节与感受,点点滴滴注入内心,然后等待它发酵、凝结、逸出芬芳、折射出光芒。
因此,当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这位代表着当今诗歌艺术的典范时,其实是要向严肃诗歌表达敬意,让诗歌重返语言艺术之塔的顶端,回归它应有的高度。
在古代,人们把诗歌奉为文学的明珠。诗人被看作先知般的人物,是神灵与凡人之间的一个信使。他们吟唱古老的历史,传达神灵的信息。古典时代以降,尽管人们对诗人不再神圣化,却仍然把诗歌创作看作是对天赋的一种考验。具有自尊意识的文学家们都把诗歌创作当作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来做。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诗歌跌落进尘土。一些当代的写诗者,误将诗歌简单的分行认作写诗要求的简单化。这一现象无疑是造成如今诗歌平庸局面的原因之一。
而特朗斯特罗姆则逆流而上,成为一个追求诗歌完美艺术的范例。他一生发表的诗歌数量虽少,但并不妨碍他的每首诗成为精品。他是仅靠少量诗作站在艺术之顶的诗人。在他看来,诗歌创作就是一个把平常日子的矿石缓慢打磨成宝石的过程。对自身创作有如此严酷要求的诗人,世所罕见。
特朗斯特罗姆像一名诗歌修士,一边恪守古老的诗歌法则,慎言简行,在内心秘密的作坊里调制自己独特的诗歌配方,提炼诗歌的精魂;一边在诗作里,不避讳现代意象的进入,将敏锐的触角伸进现实,将它们熔铸在富有现代气息的诗行里。虽然远离喧嚣的时事,但他不是一个避世者,更多的是将自己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驱散世事幻象的,对存在之谜怀有探寻兴趣的沉思者。
特朗斯特罗姆从初写诗起,就呈现出极其成熟的风貌。二十三岁那年出版的诗集《诗17首》,显示了他卓越的诗艺。精铸的句子,探入意识深处,挖掘出他独创的意象:“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行岁月//……//直到它们沿着存在的边界,到达/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有所作为/玻璃般透明地/落到/仅只是我们自身的/深底”,这首题为《石头》的诗,表面上看起来是对一种坚硬、透明、神奇之物的歌唱,实际上是对生命底下蕴涵的某种亘古不变的本质的一种思索与赞叹。这一能自行穿梭岁月又跌落自身意识的透明的石头,是他用来对某种自然衍生与神秘抵达的特殊事物的一种指代,由此也暗含了他以“透明石头”的意象来隐喻自身追求极致诗歌的一种风貌。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具有抽象性,但并不晦涩;有着吟唱般的调子,却从不刻意打造格言似的漂亮外貌;他注重精确,不惜损减;他借助超现实的翅膀,令诗有了飞翔的梦幻气质;他以感知日常的方式传达意识的深邃,并以奇绝的意象加以熔铸。可以看出,他的诗是在不断地斟酌中写就,把每一首诗放进自己的生命里慢慢熔炼。无怪乎他说,我每年只写三四首诗。他不在乎创作的数量,只在乎诗所能达致的精度和纯度。为此,他对诗做减之又减的提炼,将聒噪的口水驱逐在诗行之外,还原诗歌本来面目——精粹。这是另一种丰硕,一种品质的丰硕。他的诗看起来如此低调与缄默,而其背面却是一种奢华,一种敢于割爱的奢华,留出巨大的空白,使诗具有沉默的隐秘的醒目特征。
在他看来,诗歌是偶然的艺术,创作时,遵从的只是灵感的旨意。“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这种把自己看作发声的乐器,而灵感才如同奇妙的风在拨弄琴弦的看法,不只是一种谦逊的表达,许多严肃的诗人都有过类似的看法。就谁在写诗,D.H.劳伦斯说:“不是我,不是我,而是吹过我的那阵风”;里尔克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里也把诗说成是“神之中的一阵涟漪,一阵风”。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如同处于欧洲北部他生长与死的那片土地一样,冷凝、明澈、富有冥想的特性。“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我慢慢走入我自己”(《尾曲》);“我被我的影子拎着/像一把黑盒里的提琴//我唯一想说的/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四月与沉寂》);“雨停息。树停下脚步/它在晴朗的夜晚挺拔地静闪/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那瞬息/当雪花在空中绽开”(《树和天空》);“美丽的陡坡常常沉默无语/没有通道/有的只是时而打开的天窗/一道直接来自魔术的飞溅的强光”(《一个北方的艺术家》)。
这些诗句像是内心一掠而过的音符,散发着经过意识反射而出的冰体般凝结的晕亮,它们是低吟的、轻盈的,同时又是内省的、深邃的;有着北欧式的节制,顿悟的明晰,果仁般坚硬的芳香。它们如此新鲜和殊异,相信经过数个世纪后再读这些作品,依然如刚摘下的果实那样鲜活,其意象依然透着隐微的黎明般的光芒。
他之所以能做到让艺术发出持久的魅力,那是因为他先把自己的内在洗得清澈透亮,然后才在此中孵化诗歌。他让诗歌重返到薄伽丘认定的高度——一个多么朴素的要求啊——“没有一个下作的灵魂想要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