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此生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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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说家的真实

也许,小说家的任务是要为历史注上特别的标记。报纸、电视等媒体新闻关注的是社会热点和风云人物的动态,而小说家则把目光聚焦在小人物身上。小说家以更为细微的方式观察个体的生活,洞察他们的喜怒哀乐,触摸他们的心跳,感受他们的生存状态。从媒体获得的信息与从小说家文本中获得的感知差异是如此之大,令人匪夷所思。你更相信哪一个?小说依据社会或历史的状况创作,并非全然脱空的虚构和杜撰。个体才是社会存在的根源和历史的真相。

此番言论,是我读理查德·福特《石泉城》短篇小说集后有感而来的。这位美国重要的当代小说家笔下都是生活中的不如意者,他们遭受生活突如其来的打击后心灰意冷,一如另一位美国作家卡佛笔下的人物。

“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我预先警告你们。”福特在一篇名为《大瀑布》的小说里这样开头。这是一个从十多岁小男孩的视角叙述的故事。小男孩的父亲是空军退伍兵,他不愿像当地人那样种田,便继续在空军基地做飞机维修工作,闲时到密苏里河下游沼泽地偷猎野鸭,然后卖掉来补贴家用。母亲长得很漂亮,比父亲大两岁,“她告诉我,和他结婚是因为他年轻,人长得也帅,还因为她以为他们可以从此离开乡下,一同周游世界——我估计他们确实那样做了一小会儿。”也许蜜月旅行不可能无限期延长,也许父亲就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并不想过虚无缥缈的生活。总之,等孩子长到十多岁时,家里终于出事了。

那天,父亲带他去打猎,结束后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酒馆喝上一小杯,而是对儿子说:“给你母亲一个惊喜,带上两只特意留下的野鸭早早回家。”快到家时,父亲又继续向前开了1英里后才掉头往回开,他说,“在这个季节,估计庄稼地里可能有不少野鸭。”他们停下车,摇下车窗倾听庄稼地里的声音。“夜色中,透过南面的沙枣树丛,我能看见从我家透出的灯光,房子则像一艘航行在海里的船。” 这是一个片刻宁静祥和的时光。

之后他们回到家,在家门口看见停着一辆别人的车。“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对儿子说着,悄悄进了屋。屋子里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母亲则在楼上整理行李,像是要出远门。一场对峙不可避免,父亲甚至还掏出了左轮手枪,最终因为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而让他们离开了家。小男孩则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大瀑布》里有着令人不安的气氛,一个少年不太明白事件的全部意义,但从他对母亲出走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中,说明了他的茫然无措之感。那些痛楚和失落此时还来不及涌现,他只觉得心底有一种空缺,这是一种突然降临的变故所造成的巨大的空缺。生活,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个谜。他无从知道起因,也没有答案,也不知向谁询问。从此,他将怀着一种未知的惶恐生活着,他内心沉默的激流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深远影响。

在《乐天派》里,福特又叙述了一个有点类似的故事。此时的叙述者年岁稍长了一些,是个十六岁的青少年。他的父亲在家中因口角纷争,误杀了母亲的朋友而坐牢;母亲在与父亲离婚后,便离家出走;他则谎报年龄参军去了。后来听说父亲出狱后过着飘荡不定的生活,酗酒,赌博,还随身带枪。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很多年后,他在一家公路边的杂货店遇见了母亲。他们简短的交谈真是苍凉无边。“我估计你也结婚了。”母亲问道。“结过,但现在没有了。”“你有没有见过你父亲?”“没有,从来没有。”

福特从不在小说中向你提供一个理想的图景,一个突然降临你身上的殊荣,因为生活原本不是这样的。他逼真地靠向生活,逼真得几乎令人窒息。小说家的真实,是直接来自内心的痛楚。与媒体宣扬的廉价哲学决然不同。福特的本意是要询问生活中谁不会有问题,尘世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并不因物质充裕而减少,人们就是个瞎子,不知道人生之路上有哪些坎坷,哪些弯路在等候伏击。福特没有提供一条安全的出路。“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我想,这是他最想说的,这也是小说家的诚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