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一个秘密。一条中断的线索。布鲁诺·舒尔茨就像一个幻影,一朵凌空飘动的祥云。
这位犹太裔波兰人是个有着异常天赋的画家和作家,但作品很少流传于世,他一生只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一本画册《膜拜者之书》。尚有一些手稿和画作,由于种种缘故,出现后又神秘消失,至今都令人扼腕叹息。
舒尔茨出身于波兰的德罗戈贝奇小镇,但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舒尔茨从小是个敏感、体弱的人,由于身材矮小,致使他远离社会,耽于个人幻想之中。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跟随陌生人离家远去,从此杳无音讯,留下父亲抚养他和姐姐。在他的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形象,因此,缺失与父亲,成为他之后作品中一个强烈的主题。
他的作品充满瑰丽的想象,这种恣意的想象仿佛是对小镇乏味生活的一种逾越和精神补偿。最先从作品中得益的并非读者,而是写作者本人,一如禁忌之中的思绪会更有力地翱翔展翅那样。而作品的这一特色,也令之后读到的人惊叹不已。
东欧,这块历来兵家必争之地,长期遭受战争的摧残,他们的历史就是与征服、被征服联系在一起的。一拨人来了又走了,另一拨人又来进驻,甚至国家的名字与归属,也被改来改去。在这片兵荒马乱之地中生存的作家们思考的不是纷乱的现象,而是更为永久的东西,他们以更真诚的方式对待文学本身,其文字也更深入地触及内心。一如塞尔维亚的米洛拉德·帕维奇、伊沃·安德里奇,捷克的赫拉巴尔、塞弗尔特、伊凡·克里玛,波兰的米沃什,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雷等,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在战乱不息、饱受艰难中生存和写作。
但是,与上述作家相比,舒尔茨的写作更像是一次偶然的行为,他一生留下的文字如此稀少,却并不因短少而失去其重要性。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作品数量有限似的,在每一篇里,他总是试图以少胜多,精心处置自己的题材,精心到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精雕细琢的地步,并以有限来喻示无限。“我绝不会忘记在那一年明亮的冬夜里的光明之旅。天空五彩斑斓的地图扩展成一个巨大的苍穹,隐约可见奇形怪状的陆地和海洋,布满星星的气流和漩涡组成的线条——天体发光的线条——是陆地的边界和海岸线。”就这样,天空是映射大地和海洋的镜子,彼此交融于他无限想象的视野中。
在《鳄鱼街》短小的篇章里,他从“在父亲书桌最下面的一格抽屉里,保存着我们小镇的古老而美丽的地图。这是一整卷对开的羊皮纸”写起,而后展开全景式的地域想象,包括远处辽阔的沼泽,耸立的高地,河水从山脊流向地平线,然后逐渐向地图中心移动,那里的手工业区,摇摇欲坠的房子布满毛茸茸的蜘蛛网,各色地铺,各色人群,脏兮兮的店员……舒尔茨在这幅地图的描绘中,展现的是整个人类的舞台。“现实和纸一样单薄……而它的表象是人为的僵硬的姿态、面具般虚假的庄重,令人啼笑皆非的伤感。”
舒尔茨是这样一种作家,意识到任何一种意外可能随时都会中断他的写作,他只能让自己写下的文字富含深湛的意味。一方面,他们的历史铸就了他的危机意识,这主导着他的写作;另一方面,正是这种临时的珍贵的写作时刻使他小心地对待自己作品的品质,他情愿让私人版本成为不朽的艺术品,也不愿意留下粗制滥造的庞杂文本。
1941年德军占领了德罗戈贝奇小镇,负责掌管犹太人的盖世太保军官对舒尔茨很感兴趣,他委托舒尔茨为他儿子卧室墙壁画一组关于神话的壁画。但在1942年,他被另一个纳粹军官射杀在街头。多年后人们试图寻找舒尔茨当年的画作,但战后的德罗戈贝奇小镇被划入苏联版图,寻找他的画作几乎不可能。苏联解体后,小镇又归入乌克兰。2001年德国一位纪录片导演深入小镇寻访,在小镇居民的帮助下,他终于在一所公寓的储藏室的小房间里找到了那些精美的壁画。可是不久之后的某个夜晚,这些壁画又被某个犹太人组织悄悄从墙壁上撬走,最终不知去向。舒尔茨像是预料到这一结局似的,他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人类的精神总在乐此不疲地用神话为生活打磨上光,并不断寻求现实的意义……我们往往将语言视为现实的影子和投射。但反过来会更准确:现实才是语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