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一个早晨,妻子说要离开,她在镜子前涂口红,优雅中带着一丝保留与谨慎。我们在镜子里四目相对,她似乎想知道我的反应。我心中满是疑问,但我没有询问。”
这是丹麦作家J.C.龚达尔在《沉默的十月》开篇里的描述。一个艺术评论家的妻子,于他们结婚十八年后的某个早晨,提着行李离家出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说明去向,也没有告知对方出走的原因。于是一个多月里,丈夫只能从他们共同信用卡的信息反馈里,捕捉妻子的行程,她重走了他们热恋时的路线。这似乎在喻示着什么。
小说开篇,极其微妙地展示了主人公婚姻生活的精神面貌,一种内部景象。“我”在妻子离家前回眸驻足的一刹那,有过一丝犹豫,但“我”终究没有唤住她。也许只是出于一种长久默契的延续,她的出门远行,总有一份自身的理由;也许是为了给双方一次留出空间的机会,好让彼此重新审视情感的质地。两人仿佛处于冷然与默契之间,她的出走,既不是为了做出某项决定,也不是试探,而是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理由的暂别,一个自己设下却自己都无从解开的谜。这一切反而透露了他们情感中某种深邃的旋律。
情感旋律,是的。每一种情感,总有它们的旋律,作为映现情感方式的一种特有声音的汇合,一如音乐本身所给出的情感描绘。两人的情感互动,长久的厮磨与生发,会伴生出一种情致,逐渐固定为音型或类型。有些如摇滚,强烈节奏中伴着喊叫;有些如爵士,低吟里有切分的强健;有些如抒情诗,委婉与深情交替呈现;而更多的则是噪音,双份的吼叫组不成错落有致的旋律。
《沉默的十月》里男女主人公织就的情感旋律,是细腻而沉静的,一如北欧的海水,冰蓝中有着低温的敏感,他们在貌似无语的平静里,有着深沉的感应,其旋律是宁静中含有沉思。他在妻子离家出走的一个月里,一人沉浸在思绪中,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审视情感在缓慢流淌中逐渐发生的变化。他就像分析一部艺术作品那样分析自己的情感,也犹如对待艺术作品那样珍视它们。他在追忆中流连忘返,彻夜难眠。
男主人公的一生,经历过三次情感。第一次撕心裂肺,第二次突如神启,第三次平静如酒。每个女性都美丽独特。第一次时,他在读大学,在美术馆偶遇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子,但她经常神秘消失一段时间,令他神魂颠倒而又气馁。第二次依然是在上大学,那时他兼职开夜间出租车,某夜他被一年轻女子拦下,女子带着一个男孩,上车后她不停地哭泣,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带着他们在城里转悠,最后他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让他们在自己家暂住。他原本以为早晨下班后他们已经离开,但没有,他们住了下来,两人渐渐增进了感情,这个女子就是他目前的妻子,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她已经十八岁,单独住在外面。第三段感情是他结婚多年后,在美国写书时与一位女性艺术家产生的短暂恋情,他以为妻子不知情,但现在他不太肯定了。
回忆与对妻子的思念,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他想起与妻子参加某个聚会时,曾远远看见过那个神秘丽人,他们目光有短暂的相交,面对她一闪而过的微笑,他依然有针刺般的痛感。他的回忆也一闪而过。他担心,是否某一天面对自己的妻子也会有如此的痛感?果真如此的话,说明那时妻子已离他而去了。
秋凉的十月,萧瑟的不仅是气候,还有他的内心。妻子的旅行路线像是一种暗喻,他也许揣测出她的意图,也许依然在思索,但他并不阻止她继续前行。整整十月,他沉浸在孤独中,倾听缄默里发出的声音。小说没有结局,结尾处妻子依然在旅途中,他依旧在守望。
《沉默的十月》书写的是一份记忆,一份对生命过程的回溯记录,她的出走与“我”的驻守,不仅提供了一次自我清理的机会,更有着当你逐渐触及某些真相时,是否有勇气依然坚守的询问意味。启程独行,通常是为了与自己内心进行交流,倾听自我发出的声音,有时会突然产生离开久住之地的想法,然后拿上行李出门,这无可厚非。她或于某个下午,从窗户中闪进的阳光里获得启示,为的是给自己一次朝内张望的机会。也许某一天,她回到家,变得更为神清气爽,或者变成一个陌生人。但无论怎样,他们的内心,经过此番梳理后会变得更加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