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游荡。出门旅行或在陌生的地方随意闲逛,总能带给我一种莫名的兴奋。“远方”一词,就我而言,承载着陌生、新奇、延伸、探胜、梦幻、期许、妙不可言等含义,如同“邂逅”一词那样,令人产生一种微微的颤栗之感。
但更多时候,我喜欢沉迷在一种抽象的游荡中,随性而惬意,随意打开一册书,穿越异域之境,做一次不设边界的远游。
是的,所谓抽象的游荡,指的是阅读。只为内心愉悦的精神远行,唯有阅读,如同游荡那样没有时空的限制。盲者博尔赫斯坐在阿根廷的国家图书馆里,轻易地进行着无需挪动寸步的游荡,尔后喟叹:天堂应该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而在遥远的精神视域里,有一盏灯一直为游荡者闪亮,那就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一本为游荡者写的书。那些在想象的光斑中幻生而出的城池,既是真实可触的,又是凄迷惶惑的,它们旷远的精神指向,与帝王忽必烈的虚拟对话,恰是为了印证漫游者的奇幻之梦。作为阅读者,你只能成为它的观光客,也有可能在某个瞬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它的守卫。
帕斯卡·基尼亚尔,也是一位前所未有的游荡者。他的《游荡的影子》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奇书,他前一刻还在古罗马,后一刻就可能抵达了日本浅海。这的确像一种穿越术。在谈论游荡时,他也认定“阅读就是游荡”。也因阅读与游荡的双重漫游性质,使得人们无法为此书定义——诗性的片段,呓语与哲思相互缠绕的句子,撕裂的思维追寻着“战栗的思想”,一如哥伦布穿行于处女海寻觅新大陆。它在“文字、古人的影子、寂静、秘密生活、个性与爱情、时光与乐趣、自然与欢乐”中寻找心灵的“最后的王国”。
基尼亚尔,这位多才多艺的法国作家,擅长在哲学的明澈和音乐的晦涩之间游梭,他的文字亦如两者的融合,一杯半透明的思绪鸡尾酒,其衍生的含义,只需朦胧意会,像是一段从远处飘来的乐曲,歌词在风中散去,而旋律袅袅回旋:“小说的世界和奏鸣曲的世界,是半关的百叶窗赤裸身体的快乐世界,或是关得更紧的百叶窗以致假造一种夜间的黑暗或发明这夜间黑暗的梦想的世界。这是读书或听音乐所需的孤独的世界。温热的安静和闲暇的昏暗的世界里,思想在漫游中突然迸发。”
游荡不是离散,不是放逐,而是游历与沉迷,一种对自由的渴望与畅想的欢乐。如同20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作家、艺术家从世界各地涌向巴黎那样,他们不是因为被家乡驱逐,而是为了获得更为畅明的精神空间。散漫,迷醉,寻求刺激,激发个人才华,任自己尽情驶入艺术天地,他们相信生命在异域能发出更多的光亮。毕加索、达利、乔伊斯、艾略特、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他们从远处悠游而来,巴黎的黎明与夜晚,也因有了这群非同凡响的人而非凡。海明威在离开巴黎多年后,满怀深情地在《流动的盛宴》中追忆道:“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的一生,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他们聚集巴黎,就是为了游荡。那时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时常会在夜晚时分的巴黎小酒馆内相遇,谈论爵士、女人、艺术,或写作,兴致高昂的时候,他们沿街走,一家接着一家喝,直到曙光来临。
而长期生活在巴黎的基尼亚尔更喜欢流质一般流动的思想,像是海明威手中那杯在闪着琥珀色光泽的流动液体,他的《游荡的影子》流淌着醉意朦胧的诗意,他在某页写道:“黎明时,想象和现实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倒像是为了印证海明威在曙光照临时分离开酒馆时的心意。紧接着,他另起一行又写道:“最新的事物,也是这样。”无疑,他要确认的是可恣意驰骋的精神,凝固的东西才会烟消云散。
我游荡在《游荡的影子》里,不禁自我怀疑,我是否迷失在其中。在随意打开的书页上,我看见基尼亚尔也在自我询问:“我们在哪里?”而后他又确定地回答道:“在曙光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