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道教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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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唐代道教经学

一、方术到哲学的转向

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转向方术,也影响到对老子的注释。河上公注和想尔注本已经有许多地方把《老子》一书的概念和命题说成是房中等术,这个倾向到后来有了更大的发展。据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序》,他之前的《老子》注本共有六十一家,其中第一家是《老子节解》,并且认为它是“老君与尹喜解”。它的出现,当不会晚于唐初,甚至可能是唐代之前留下的思想遗产。

《老子节解》的内容残存于《正统道藏》中署名“顾欢述”的八卷本《道德真经注疏》中。该书完全依内修方术解释老子,《老子》说“当其无,有器之用”,《节解》道:“谓古人为土器,不烧炼,得水则败,为不成器也。子欲为道,不入室依时修炼者,则为俗人,必死也。”《老子》说“善闭,无关楗,不可开”,《节解》道:“谓闭气握固。上闭天牝,下闭地牡,故曰‘无关楗’。”《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节解》道:“谓闭塞九窍,固精守气也。”《老子》说“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节解》道:“谓泥丸居上为大国,丹田处下为小国。行一之道,闭气咽液,下流丹田,液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气。胎息引之,还补其脑,推而引之,云布四海。”《老子》说“勇于敢则杀”,《节解》道:“谓贪为交接阴阳,欲得快心,生往死还,此曰勇也;轻道慢神,则致身夭,此曰敢也。二者皆自杀也。”它完全不讲治国之道,把一切普遍的概念和命题都说成是具体的方术举动。《老子节解》可说是唐之前《老子》方术化的典型代表。

唐代初年,河上公注本流行,玄奘译《老》以河上公本为底本,就说明了这个注本在唐代初年的地位。河上公注本不仅有个被玄奘斥为“同巫觋淫哇,等禽兽浅术”的讲叩齿咽液的序言,而且有把老子方术化的倾向。如它把“谷神不死”解释为“养神不死”:

谷,养也,人能养神则不死。神,谓五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肾藏精,脾藏志。五脏尽伤,则五神去矣。

《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河上公注认为“玄牝”就是鼻和口:

言不死之道,在于玄牝。玄,天也,于人为鼻;牝,地也,于人为口。天食人以五气,从鼻入,藏于心。五气清微,为精神聪明,音声五性。其鬼曰魂,魂者雄也,主出入人鼻,与天通,故鼻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从口入,藏于胃。五味浊辱,为形骸骨肉,血脉六情。其鬼曰魄,魄者雌也,主出入人口,与地通,故口为牝也。

这样,《老子》说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就被解释为鼻口通天地,是元气往来出入的门户;而“绵绵若存”则被认为是讲胎息的呼吸微细,若有若无;“用之不勤”,则被说成是“用气当宽舒,不当急疾勤劳”;而《老子》说的“深根固蒂”,则被说成是藏气守精的长生之道:

人能以气为根,以精为蒂,如树根不深则拔,果蒂不坚则落。言当深藏其气,固守其精,无使漏泄。

在这些地方,河上公注本和《老子节解》有着共同的思想倾向。河上公注本在唐初的流行,也就是以《老子》为方术书的思想在流行。所以当傅奕把老庄说成名教的时候,虽然有人埋怨道士们多以《老子》为业,而轻视三洞,但傅奕仍然感到孤独。

后来,围绕河上公注本,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开元七年(719),历史学家刘知几主张,废除河上公注本,专用王弼注本。他说:

岂非注者欲神其事,故假造其说耶?其言鄙陋,其理乖讹……岂如王弼英才俊识,探赜索隐。考其所注,义旨为优。(刘知几《孝经、老子注、易传议》)

但是宰相宋璟、博士司马贞不同意刘的意见,司马贞认为:

注老子《道德经》者,实谓玄言,注家多罕穷厥旨。河上公盖凭虚立号,汉史实无其人。然其注以养神为宗,以无为为体,其词近,其理宏。小足以修身洁诚,大足以宁神安国。且河上公虽曰注书,即文立教,皆体旨明近,用斯可谓知言矣。王辅嗣雅善玄谈……在于玄学,颇是所长。至若近人立教,修身宏道,则河上为得。今请望王河二注,今学者俱行。(司马贞《孝经、老子注、易传议》)

两个《老子》注本的争论,实质是如何看待方术的争论。刘知几排斥河上公注,和玄奘等人一样,也是排斥其中的方术。刘指责河上公注“其言鄙陋,其理乖讹”,和玄奘指责该书为巫觋、禽兽之语,异曲同工。虽然这两次争论都未能使朝廷废除河上公注本,却严重打击了把《老子》方术化的倾向。其基本表现,就是唐代《老子》注本中,方术思想的削弱甚至消失,代之以讲治国修身之道、清通玄虚之理的注释。而在否定将《老子》方术化的倾向的时候,首先代之而起的,是注《老》的重玄学倾向。

二、注《老》的重玄学倾向

道教研究者所说的重玄学,是道教经学的倾向之一。唐末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道:

河上公、严君平,皆明理国之道;松灵山人、魏代孙登、梁朝陶隐居、南齐顾欢,皆明理身之道;苻坚时罗什、后赵图澄、梁武帝、梁道士窦略,皆明事理因果之道;梁朝道士孟智周、藏玄靖、陈朝道士诸糅、隋朝道士刘进喜、唐朝道士成玄英、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何晏、钟会、杜元凯、王辅嗣、张嗣、羊祜、刘氏、刘仁会,皆明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此明注解之人意不同也。又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藏玄靖以道德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

在杜氏的观念中,重玄宗是和虚玄、无为、道德等并列的一宗;或者是和明事理因果,明治国、治身之道并列之一道。

“重玄”一词源于《老子》首章的“玄之又玄”。在《老子》,这是对道的形容和描述。其意为,道深远幽暗,和道是恍惚、无声无形、不可言说的一样,都是在描述道超于言象的性质。自然,超言象的不只是道,它们都可以叫做玄,但道是超于言象的存在中最超于言象者,所以是“玄之又玄”。这里说明的只是道与人的感官的相互关系,或者说,是从形象方面对道的描述,并没有说明道的内容,比如《周易》那样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比如《说文》的“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也没有说明道与其他概念的相互关系,比如老子的道生万物,庄子的道“神鬼神帝”,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等等。因此,“玄之又玄”的描述,在老子哲学中并不是个重要的命题。但隋唐时代的一些道教思想家特别重视这个概念,并把它视为道最根本的性质,显然是受到佛教思想影响的结果。

佛教最高的概念是真如,而这个真如佛性又是不可直接描述的,于是佛教就用否定的方法去描述。对这个真如,不能说它是有,也不能说它是无,任何肯定的说法都会使人发生“执著”,而任何执著都不是真如佛性的本貌。于是不一不二、非此非彼等一系列的概念、命题,就成为佛教阐述真如佛性的方式和语言。

从超乎感觉、不可言说、无形无象方面看问题,道和真如具有同样的性质。在协助玄奘翻译《老子》时,成玄英要求将道译为“菩提”,就是道教企图将道与真如等同的努力。而这个过程,从南北朝时代就开始了。道教思想家们借助佛教的方法,从不执著于有,也不执著于无的立场描述虚无大道,到隋唐时代得到了更多的响应。前述《道体论》和《玄珠录》,就是这种从有无双遣的立场研究道体(即道自体或道本体)的著作。而从成玄英开始,则把这种解道的方式,带进了对道经《老子》和《庄子》的注释。成玄英说“玄之又玄”道:

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人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袪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

依成玄英说,则不仅是有无双遣,而且是“遣之又遣”,这正是佛教在破我执、法执之后又破之又破的思维方式。

从有无双遣,甚至遣之又遣的方式去理解道,是成玄英《老子义疏》的基本思想。该义疏道:

道以虚通为义,常以湛寂得名,所谓无极大道,是众生正性也。(释“道可道,非常道”)

至道深玄,不可涯量,非有非无,不断不常。(释“名可名,非常名”)

有无二名,相因而言,推理穷性,即体而空。既知有无相生,足明万法无实。(释“有无相生”)

夫有物者,道也。道当有而有,非无而无,混沌不分,而能生成庶品。(释“有物混成”)

妙本非有,应迹而无,非有非无,而无而有。(释“是谓恍惚”)

在这些理解中,他不仅吸收了佛教的方法,而且吸收了佛教的教义。在《老子义疏》中,他不仅认为“万法无实”,而且认为“尘境虚幻”(第三章),“物我皆空”(第二十二章)。作为道士,他也追求长生不死。他认为,世人之所以不能恬淡、无为,总是妄起贪求,其原因在于“适见世境之有,未体有之是空”(第一章),因此贪竞不息,不能长生。要想长生,必须息贪竞之心。息了贪竞之心,不见可欲之物,“处心中正,谦和柔弱,此则长生也”(第四十二章)。

息贪竞之心、不见可欲之物有两种办法。“一者断情忍色,栖托山林,或即塞闭其门,不见可欲;二者体知六尘虚幻,根亦不真,内无嗜欲之心,外无可染之境。”(第五十二章)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恣目之所见,极耳之所闻,而恒处道场,不乖真境”(同上)。定要断情忍色、栖托山林,无疑是一种执著,或依道教说是“滞着”,滞着,就不是道;依这样的方法,也不能得道。而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极目所视,纵耳所听,也能遣有遣无,甚至遣之又遣,不加滞着,这样,他的心就会是永远宁静、恬淡,恒处道场。心的这种境界,成玄英称之为“即心无心”(第三章)。

这里的心,不是精神现象的主体,而是精神主体的活动。精神现象的主体是存在的:“虽复即心无心,而实有灵照。”(第二章)所谓无心,只是心不执著,没有意念、意愿等。简而言之,即没有欲望,甚至消解分辨事物的能力,“归无分别智”(第二十八章)。这样,就可以“复于本性”,“必致长生”(同上)。因此,修心、复性,乃是成玄英《老子义疏》的归宿。修心、复性在行动上的表现,就是处弱、守雌、谦退、守一。这一切,都可归结为一个静字:“静是长生之本,躁是死灭之源。”(第四十五章)当然,这个静,也不是滞着于身体静坐不动或强令心止于一念,或一念不起,而是即有即无,在应接事物和不应接事物之中,都能不滞着于彼,也不滞着于此,甚至连不滞着也不滞着。

这样的修心,不是成玄英的发明,也不是佛教的专利,《庄子》之中,已经有这样的主张。所谓“撄宁”,就是“撄而后宁”,即在和现实事物的接触中,保持心灵的宁静。但是,对心的自体、作用专门反复论证的,则是佛教;而佛教关于心灵的理论和对待事物的态度,是成玄英双遣有无的直接思想来源。

从道体非有非无出发,到即心无心去追求长生神仙,这完全是佛教的成佛之路,而在成玄英看来,这也是得道成仙之路,道和佛合一了。在这样的成仙之路上,没有方术的任何地位。

在成玄英看来,以上所说还只是自利。道,还有治国爱民的功能。治国之道,“须是淳朴,教以无为,杜彼奸邪,塞兹分别。如此则击壤之风斯及,结绳之政可追”(第十章)。冲虚无为的大道,表现于治国,也不重礼制威仪:

礼尚威仪,即经中教斋威仪是也。且至道冲寂,大象无形。今乃贱素贵华,重文轻质,不崇恬淡,唯尚威仪,虽为渐教法门,而未能与理相应。非但内乖于道,而乃外亦不能应物。(第三十八章)

老子尚质不尚文,尚素朴不尚礼仪,在这里得到了本体论的论证。

成玄英在《老子义疏》外,还有《庄子疏》。《庄子疏》认为,万物虚幻,本无自性,只有率性而动,才可逍遥自得。从外表看,事物千差万别,假如它们率性而动,自足自得,从率性这一点说,就完全一致。人的率性而动,就是要认清物我双幻,虽然也有视听,但是无所见闻。心中安静,无思无知,这样就可长生久视,所说的神仙,不过是懂得了这个道理,从心里摆脱了一切世俗牵累而已,并不是一定要长寿千年,肉体飞升。

在成玄英看来,上古的真人,是一个“无情虑,绝思想”的人物,这样的人,也没有忧愁:

真人无情虑,绝思想,故虽寝寐,寂泊而不梦;以至觉悟,常适而无忧也。(《庄子疏·大宗师》)

要成为这样的人,就只有“善恶两忘,刑名双遣”。(《庄子疏·养生主》)成玄英认为,这是养生之要道,成仙之妙法,也是重玄之道的宗旨。

善恶两忘、刑名双遣的归宿,是中道而行。所谓中道,也就是率性而动。成玄英认为,万物所禀不同,性分也有差异,鹏鸟扶摇直上,蜩鸠止于榆枋,都是率性而动。那么,人们千差万别的行为,也可说是率性而动。推而广之,则行善和作恶,贪竞和淡泊,遁迹山林和锦衣玉食,都可说是他们的本性不同,是率性而动。那么,如何区分出哪是“妄情”呢?依成玄英的说法,妄情也是本性,而他的确常常把“率性”和“率情”混用,把二者当成一回事。那么,他讲的率性也就可理解为任情妄为,只要心不执著:

为道之要,要在忘心。(《庄子疏·逍遥游》)

只要忘心,只要能刑名双遣,善恶两忘,就“姑射不异汾阳”,山林也不殊黄屋。这样,做帝尧还是做许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不执著。

庄子贬尧,推崇许由;郭象则抑许而崇尧。在这个问题上,成玄英站在郭象一边。他认为,尧是大圣,许由只是大贤。庄子贬尧,是表面的,不过是为了讲禅让。郭象的说法,才洞察尧的“无待之心”,是“探赜索隐”,真正懂得了庄子的意思。成玄英推崇帝尧,正是道教为帝王师企图的重现。

成玄英说,姑射山的神人,只是庄子的寓言,意在说明尧的大德,却未必是实情。这个寓言说明:

圣人动寂相应,则空有并照。虽居廊庙,无异山林,和光同尘,在染不染。(《庄子疏·逍遥游》)

在成玄英的笔下,皇帝,也是道教的大圣人。

成玄英推崇帝尧,是道教企图重返政治舞台的理论准备。而道教要重为帝王师,讲治国之道,就不能像老子、庄子那样,过分地贬低礼制。成玄英的《庄子疏》,对礼制的治国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

礼虽忠信之薄,而为御世之首,故“不学礼,无以立”:“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故礼之于治,要哉!羽翼人伦,所以大行于世也。(《庄子疏·大宗师》)

“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成玄英并不否定老子这个命题的前半部,却不同意这个命题的后半部。“乱之首”在他那里成了“御世之首”。也就是说,这个“忠信之薄”的礼,对于治国,是绝对必要的。而治国御世,并且为此而讲仁义礼制,正是黄老道教的本色。

不过在成玄英那里,虚无大道对于治国仍然是次要的,居首位的作用是修身长生,尽管他说的长生并不是肉体飞升。唐代道教把老子之道主要用于治国,从李荣开始。

三、理身理国的老子之道(一)

李荣把道分为两种,一种是“虚极之理”,“虚寂之道”,它“超于言象”,“绝于有无”,不可称谓,所以说是玄,但也不可“滞此玄以为真道”,所以说是玄之又玄。所以,玄就是有无双遣:

非有无之表定名之曰玄,借玄以遣有无;有无既遣,玄亦自丧,故曰又玄。(李荣《老子注》第一章,释“玄之又玄”)

李荣对道的理解,和成玄英没有根本差别,所以后来杜光庭把李也归入“明重玄之道”者。但是李荣和成玄英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没有把主要精力用在如何遣之又遣,以达到物我两忘境界,从而得道长生,而是主要论述如何治国、修身。而只要进入治国领域,那遣之又遣的忘心境界就不由自主地淡薄了。

与虚寂之道相对立的,是“常俗之道”。李荣认为,常俗之道不是常道,它“贵之以礼仪,尚之以浮华,丧身以成名,忘己而徇利”,躁动有为,多欲贪竞,为李荣所不取。(《老子注》第一章)

这种虚寂之道,既是治国之道,也是长生之道,二者处于同一层次,地位同样重要。与它对立的,仅是那有形有象、可以把握的东西。这就是尚礼仪,重浮华,追求名利,务于贪竞。两种道的对立,不是两种应用范围的对立,而是有形和无形的对立,形上和形下的对立。

李荣说,虚寂之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始,也是人的本始。但一般人总是逐末而忘本,纵欲伤情,“驰骛于是非,躁竞于声色”。(《老子注》第一章)这样必然堕入轮回:“逐末所以轮回。”(第十六章)圣人不是这样。圣人“抑末而崇本,反浇以还朴”,对于芸芸众生“圣人皆劝以反本”,反本,就可以脱出轮回:“反本寂然不动。”(第十六章)所谓反本,就是“虚静无为”,虚静无为才能得道,因为“唯道集虚”。得道就可成仙:“得成仙骨自强。”(第三章)

治身如此,治国也是如此。“圣人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注·序》)所谓无为,并不是袖起双手,“以死灰为大道,土块为至心”(第四十八章),而是“顺自然之性。辅万物以保真,不敢行于有为,导之以归清虚”(第六十四章)。在李荣看来,老君所关心的,主要是国家的治乱:

大圣老君,痛时命之大谬,愍至道之崩沦,欲抑末而崇本,息浇以归淳,故举大丈夫经国理家,修身立行,必须取此道德之厚实,去彼仁义之华薄,则损俗礼归真道。(第三十八章)

在第五十三章注中,李荣用同样的语气说道:“老君伤时王不遵夷路,唯履险途。”“时王”们服文采,带利剑,积货财,使“农田荒秽,仓廪空虚”,所以希望他们行“无为大道”。在李荣笔下,老君是帝王之师,不是只顾个人长生的神仙。

从这些内容来看,李荣似乎是长生和治国并重。实际上,他所说的长生成仙和成玄英大体类似,都是一种心灵的作业。而且成氏多重双遣,李则更重自然无为。而自然无为,主要是一种人君南面之术,所以他的长生首先是治国者的长生,甚至可说是一种治国之道。

《老子节解》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地方,都说老子讲的是爱气宝精之术;李荣则在一切可能的地方,都说老子讲的是治国之道。他把“音声相和”,说成是“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把“先后相随”,说成是“君先而臣随,父先而子随”。“高下相倾”,他释以“水亦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第二章)说“阅众甫”,是阅众生邪正之行,忠孝者赏,过忒[20]者罚。(第二十一章)说“重为轻根”,是君主“无为重静”,臣子“有为轻躁”,“上下各司其业”。(第二十六章)这样的注释,几乎随处可见。在治国和修身并提的地方,也往往是治国先于修身。如“不失其所者久”,李荣注道“理国者用之,则国祚长久,修身者用之,则性命长久”;“死而不亡者寿”,李荣注道“国王有道,天清地静,人安神泰”,“修道者以百年将尽之身,获万劫无期之寿”。(第三十章)这些注释,充分表明了李荣已把治国当做道教的主要使命。李荣还说,假如君主清静无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就可以“清九野”,“朝万国”。(第二章)这就不仅是要治国,也是要平定天下,道教和儒教一样,有着怀来致远的宏大志向。

佛教常常抨击道教,说老子主张清虚,以身为患,和追求肉体成仙不是一回事。李荣的《老子注》,用虚极之理,把清虚和成仙、长生和治国结合为一个整体,从而把道教重新推向治国的前台。

万物从道而生,道是虚极之理,虚极之理就是万物的本性。治国,是顺应、尊重人的本性;修身,是复归人的本性。二者归一,就是崇本抑末。李荣也讲万法皆空,因而贪竞无益。就这一点说,他和成玄英一样,因而把他归入明重玄之道者,也不失大体。但李荣思想的根基,是反本归根、清静无为的道教哲学,是崇本息末的玄学思想。成玄英还只是跟在佛教后头讲双遣,讲空幻,李荣使道教哲学获得了独立,就像僧肇的《肇论》标志着中国佛教在理论上的独立一样。

李荣和成玄英一样,也把主静作为指导行动的原则:

动则有生有死,失于真性。

静则不死不生,复于慧命也。(第十六章)

使人不能虚静的,是人的心:

夫生我者神,杀我者心。我杀由心,心为死地。若能灰心息虑,不拘有为,无死地也。(第五十章)

李荣不同于以《黄庭经》为代表的内修派,讲三一之道,主张神气不离。他认为,只要有身有神,就有生有死:

有身有神则有生,有生有死不可以言道。(第六章)

要想得道,就要“空其形神,丧于物我”。(第六章)然而,所谓“空”、“丧”,并不是真的能消灭物我,不过是像天地那样,“无心,不自营生”罢了。(第七章)天地“无心”,所以能长久。人要长生,也应该“一身心”,使“纯和不散”(第十章),使心虚静,“以性制情”。(第四十九章)用于治国,要求“无心分别”善恶;对于一切,都要“无可无不可”。(第四十九章)因为有了分别,就伤害物的本性,违背常道:“分别妨道”。(第六十四章)在对待宗教实践的态度上,李荣和成玄英一致,最后都归结到心性的修养。和成玄英一样,李荣也反对繁文缛节。他说:

上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以此教人,故曰“为之”。礼烦则乱,下不能行。(第三十八章)

李荣和成玄英的不同处,是更加从治国的角度来考虑宗教礼仪的作用。为了使“下”,即多数人能够实行,简化宗教礼仪是必要的。

李荣还讲长生不死,只是不讲炼丹,也不主张服气,反而要空形神,丧物我,所以他的“长生不死”,也仅是精神永恒。到了唐玄宗,则只到修身而已,连长生不死的字句也不提了。

四、理身理国的老子之道(二)

唐玄宗认为,以往的《老子》注,即使严遵、河上公,也没有能够懂得《老子》的精义,其余各家,“浸微固不足数”。(唐玄宗《道德真经注·序》)在《道德真经疏·释题》中,唐玄宗这样论述了《老子》的大旨:

其要在乎理身、理国,理国则绝矜尚华薄,以无为不言为教……理身则少私寡欲,以虚心实腹为务……而皆守之以柔弱雌静……此其大旨也。

治身和治国之间,治国是治身的目的,治身是治国的根本或前提。这一点,和《大学》的修齐治平没有差别。差别在于如何修身。《大学》讲的是格致,是正心诚意。这里讲的是用弱静,是“反本复性”。唐玄宗认为,人受生之时,有一个真实的本性:

人受生,皆禀虚极妙本,是谓真性。及受形之后,六根受染,五欲奔驰,则真性离散,失妙本矣。(唐玄宗《道德真经疏》第十六章)

传统的说法是,人的本性不同,是因为禀气不同,禀清气者为贤为圣,禀浊气者为愚为贱。唐玄宗说,人“旨禀虚极妙本”,当与佛教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关,而其直接来源,当是道教自身的一切众生皆有道性。由于成形,失去了这个妙本。失去的原因是“六根受梁,五欲奔驰”。为什么原来不受染,受形以后才受染,唐玄宗没有说明。这是一个讲不清楚的古老问题。唐玄宗只是从这个角度讲论清除精神污染,达到精神解脱的问题。其手段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力图在纷纭的现实中寻找一个宁静的精神天堂、净土或彼岸。

唐玄宗逐声色,好虚名,精神境界相当卑下,却硬要讲一些连自己都未必相信的高妙道理,因为这是时尚。皇帝趋时,正反映出当时的时代风气。

唐玄宗虚构了一个“虚极妙本”,即人的“真性”。然后说,修炼的目的,就是复归这个真性。复归的手段,就是“守静”:

今欲令虚极妙本必自致于身者,当须守此雌静,笃厚性情,而绝欲无为。

能守静致虚,则正性归复命元而长久矣。(《疏》第十六章)

之所以要以守静致虚,原因在于,人的真性本来是清静的:

人生而静,天之性。(唐玄宗《道德真经注》第一章)

“人生而静,天之性”,是儒经《礼记·乐记》上的话;守静,是老子的主张;情欲使本性受污染,是佛教的说法。唐玄宗把它们结合到了一起。正因为人的真性本来是清静的,要保持、恢复这个真性,必须清静无为。君主清静无为,就要清心寡欲,不要生事扰民,从而“令物各遂其生”(《注》第十章);一般人清静无为,就是安于性分,不要过多追求:

难得之货,谓性分所无者,求不可得,故云难得。夫不安本分,希效所无,既失性分,宁非盗窃?(《注》第三章)

人之受生,所禀有分……分外妄求,求不可得。(《疏》第三章)

人的本性清静,是唐玄宗《老子》注、疏的立论基础。人的本性是清静的,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必须保守。假如被情欲污染,应当设法复归。在《道德真经疏》第一章,唐玄宗开宗明义地讲道,所谓道,就是叫人“了性修心”:

欲使学者了性修心,所以字之曰道。

人们明了自己的真性,通过修心,从而保持它,或复归于它,就会行动自如:“若得其性而为之,虽为而无为也。”(《疏》第三章)率性和无为,在这里统一起来了。因为人们的行为,都不会超出自己的性分,也就不会有争夺,进而可天下太平。

唐玄宗没有许给人一个世外的天国,也没有谎称如此就可成仙得道,他只要求人们在现实中安守自己的性分。他也没有给人们的安分以某种报答,而把安分说成人们自己的本性、本分。因而这只是一种“应该”,一种无条件遵守的绝对命令。他完全不讲长生,只认为修炼的结果,不过是能尽“一期之寿”。(《注》、《疏》第三十三章)他把一个完整的彼岸世界安放在人们的心上,从而把心灵的修养作为道教修行的全部。他认为,这样一来,人君可以“永终天禄”(《注》第十章),百姓可以“长无危殆”(《注》第五十二章)。这是一个现实的天国。实现这个天国的条件,只是每个人都心灵宁静而不妄求。在这个天国里,每个人的心灵都是自我封闭的,因而是绝对分散的;但这些心灵又是统一的,遵循着同一个原则。由此推论下去,可以得出“理一分殊”的结论。这是道教教义,又是治国的政纲。

唐玄宗的《道德经注》不讲长生,他认为“反本复性”,精神解脱,就是道教追求的全部目标。但是,这并没有消除道教的宗教性质,在他的心目中,老子,即太上老君,就是道教的至高神灵。他相信“圣人以玄元始三气为体”,而“老君法体”,就是“以三一为身”,并且“身有真应之别”。(《疏》第一章)《道德经》,就是老君这位神灵所讲的一套治国、治身之道。

作为皇帝,唐玄宗对《老子》的注释带有导向的作用。他命令全国每家必须藏有一部《老子》,应当就是经他注释的《老子》。至少从此后,唐代道教的方向,就是他的注释所指示的方向。有皇帝的注释指引方向,臣子们自然也都在这个方向上理解《老子》。唐玄宗以后,不讲长生神仙,仅仅把《老子》理解为治身、治国之道的著作,还有李约的《道德经新注》和陆希声的《道德真经传》。

李约认为,《老子》不是“神仙书”,也不是“虚无之学”,而是“清心养气安国保家之术”。(《道德真经新注·序》)他主张崇本息末,认为道就是让人返归自然本性。他也主张保精、复朴,使神不离身,和气常存于心,以此致无期之寿,得长生之道。但他认为:

凡言长生久视,言圣人立法于不朽,以济活天下无穷之利,非存有碍之形也。(《道德真经新注》卷三)

对于“死而不亡者寿”,他注道:

人能行道以利天下,所垂法则制度,皆生于神识机智,一成之后,万古传之,是身死形谢而神常存,故曰寿也。(《道德真经新注》卷二)

这样的“长生久视”、“死而不亡”,实际上否定了道教长期以来追求的长生不死。和唐玄宗一样,李约也相信,《道德经》是“老君在西周之日”,“秉道德以救时俗”(《道德真经新注·序》),讲治国之道的书。

李约把《老子》书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断句改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认为,域中四大,即天、地、道、王。王,应该“法地、法天、法道之三自然妙理而理天下”。(《道德真经新注·序》)法天地之理以治天下,这就是李约对道教基本教义的理解。

李约虽然把道教理解为治国平天下之教,但并没有丧失道教的基本立场。他轻视儒教的六经,认为六经“乃浅俗之淡”,“乃黄老之枝叶”。(《道德真经新注·序》)在李约的心目中,道教就是黄老,黄老也就是道教。而黄老道教,就是君人南面之术,是治国平天下之道。然而既然认为道教是治国之道,也就难以避免和儒教合流。李约之后,又把道教和儒教糅合为一的,是唐末曾任宰相的陆希声。

陆希声认为,老子和孔子,目的一致,方法相合,只是侧重有所不同:“仲尼之术兴于文,文以治情;老氏之术本于质,质以复性”,二者“殊途同归”。(陆希声《道德真经传·序》)因此,他大量援引儒教思想去解释《老子》。首先,他把《老子》的中心思想归结为性情问题。他说:

老氏本原天地之始,历陈古今之变,先明道德,次说仁义……其秉要执本,在乎情性之极。(《道德真经传·序》)

他认为,人对于美恶的分别,“皆生于情”,并且“以适情为美,逆情为恶”,虽然所谓美者未必美,恶者未必恶,但人情还是要去分别,去争竞,这就是一切祸乱的根源。纠正的办法,是“化情复性”,或说是“以性正情”:

好恶相缪、美恶无主,将何以正之哉?在乎复性而已。

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

夫为治者,以情乱性则难成,以性正情则易成。

圣人将复其性,先化其情。(均见《道德真经传》卷一)

为什么要“复性”,要“正情”?陆希声认为,因为性是“大同”的,“复性”可以归于“大同”,“正情”可以堵塞“嗜欲之原”:

夫人之性大同,而其情则异……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道德真经传》卷一)

以性正情,则嗜欲之原塞矣。(《道德真经传》卷三)

情来源于性,又必须复归于性:

向则情之所生,必由于性。(《道德真经传》卷一)

情复于性,动复于静,则天理得矣。(同上)

从李荣开始,到陆希声为止,唐代道教和儒教一样,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宗教,所不同的,仅仅是治国之术有别。

唐代道经,最重要者除《老子》以外,还有《庄子》、《列子》等,它们仍被尊称为经,作者则被尊为真人。对这些经的注释,也是道教经学的一部分。注释《庄子》的代表作就是成玄英的《庄子疏》,前面已有介绍。注释《列子》的,有卢重玄的《列子解》。

卢重玄在《列子叙论》中说,人生是形与神会,人死是形与神离。形有生死,神无死生。神是形的主、气的根。神属于道、性一方面。要得道,只有养神。他反对《列子·天瑞篇》所说的“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认为“凡有生皆有死,为物化者常迁,安能无生无死,不化不迁哉”。(《列子解·天瑞篇》)这也就否定了肉体长生的可能性,否定了方术道教的追求。

养神,就是契真得道,反本归根,反情归性。卢重玄说,人们总是有所贪求,君子求名,小人贪利。养神,就是去掉这些情欲。

情欲的产生,是由于“有我”。假如能忘我、忘形,就可能得道、全生。这就是所谓“知有其形者,适足以伤其生;忘其形者,适所以成其生”。(《列子解·黄帝篇》)

卢重玄说:“近于性则得道,惑于情则丧真。”(《列子解·天瑞篇》)情的产生,又是因为有“我”,所谓“我”,就是形。因此,形是障碍,束缚着神和性。所以,卢重玄完全不讲养形、长生。他要求忘我,要求去掉情欲,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这是成玄英、李荣、李约、陆希声所追求的目标,也是儒教追求的目标。为社会教化出好人,为国家教化出好公民,在这个问题上,儒教和道教是一致的。

五、唐代流行和新造的其他道经

唐代除《老子》、《庄子》等道经之外,还流行着其他的道经。有些道经,也可能是唐代创造的。这些新创的道经和对流行道经的注释,也反映着唐代道教的思想面貌。

除《老子》、《庄子》等道经外,唐代流行,并被注释的道经,主要有《西升经》和《阴符经》。

《西升经》大约成于隋唐之前,隋唐时代不少人为该经作注。现《正统道藏》本《西升经集注》,作注者有韦处玄、徐道邈、李荣、刘仁会等。《西升经》托为老子所说之经,认为道的要领就是“自然”。李荣注,认为自然就是“内无自性,外绝因缘”。有人认为,自然就是不必修炼;李荣认为,这是不对的。要成为神仙、真人,必须修炼、学习,但是修炼不是养形,而是养神。《西升经》说:“伪道养形,真道养神。”李荣注说:

真能入妙,所以养神;伪乃是粗,所以养形。

把养形斥为伪道,可说是和肉体成仙说彻底划清了界限。该经总结历史经验,认为形体是不可能不死的:“真神通道,能亡能存;神能飞形,并能移山……观古观今,谁能形完?”李荣注说:“远观往古,近视当今,为变化之所流逐,阴阳之所代谢,谁得完存者耳?”刘仁会注说:“彭祖殇子,皆同灭亡,况庸庸之夫哉。”这就从理论上否定了肉体成仙的可能。

各种方术,归根到底,都是以养形为目的。既然养形是伪道,方术自然也遭到了否定。《西升经》说:“丹书万卷,不如守一。”徐道邈注道:

飞炼八石,炉转九丹,刀圭一奏,上升清天,虽曰神妙,犹是方术。岂若正性真根,元一内法,守而不失,与天相毕。

徐氏还认为肉体成仙是可能的,但也指出,那不过是次一等的事业。他说“神人守精反真,空虚灭无。仙人养形长生,举形升天”,但是,“有形不如无形。故曰:何用仙飞也”。即使承认可能仙飞,也不去追求仙飞。

《西升经》不像佛教那样,把形体视为臭皮囊。它肯定形体的作用,认为“形不得神,不能自生;神不得形,不能自成”。但此经认为,形是神所产生的:“老子曰:神生形,形成神”,认为形体不过是神的寄居之舍:

身乃神之车也,神之舍也,神之主人也。

注释者自然也不否认形体的重要,他们认为“舍全则人安,身康则神乐”(徐道邈),说“形非神不生”,“神非形不成”(刘仁会)。但在形与神之间,他们所主张的,只是养神,并且认为养神,就可以得道成仙:“智士保身以养神,运形而升仙”。(徐道邈)而且也只有养神,才是最上等的事业。李荣注说:

欲得长生不死,唯有存神。思道,则智得道合;存神,则神与形同。神与形同,自入清虚之境;智得道合,默归智慧之源。妙果斯成,方为道也。

妨碍存神的是心。经文说:“老子曰:……生我者神,杀我者心。”李荣注说:“形不自生,得神始生;身不自杀,由心故杀。心不为恶,足可长存也。”因为“心有分别之知,能造有为之果。过我患我,是实由心。若也忘心无知,自当无患”。因此,心灵的修养,乃是《西升经》以及注释者升仙论的归宿。

《阴符经》大约出于北朝。今《正统道藏》本《阴符经集注》保存了李筌注。而署名李筌的《阴符经疏》,据考为后人袁淑贞所撰。唐代注《阴符经》的,还有张果。

《阴符经》只有数百字,主要论述天人关系。文字简古,注家所见各异。李筌认为,天地间有一定的、不可改变的常规,也会造成一定的、不可改变的“机”,即时机、机会。常规和“机”都是客观的,人无法改变它,却可以利用它。因此,事业的成败,应由自己负责,李筌主张抓住这个“机”,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他说“大荒大乱,兵水旱蝗”,是天的杀机;“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权臣擅威,百姓思乱”,是人的杀机。历史上,有些人利用过这些“机”,他们或者“起陆而帝”,或者使贵贱易位。这些人,是李筌心目中的英雄。

李筌说,有人把黄龙下,醴泉出,日月薄蚀,五星失行等看做治乱之机,这是不对的。真正的治乱之机是“昏主邪臣,法令不一,重赋苛政,上下相蒙”。这样的“机”,人们应该抓住。

李筌认为,天地无心,对万物无所谓恩威;日月运行,不是为人存在。人们没有必要恩怨天地。

对生活的深刻观察,使李筌获得了生动的辩证法思想。他说,五味可以生人,也可以杀人,问题是能否正确使用。“恩者害之源,害者恩之源”,人们得到的结果,往往与最初的愿望相反。天地使万物生成,但生成之后就是灭亡。万物供人使用,却同时使人骄奢。人用万物做成了贵重器物,同时也毁了该物。在李筌看来,这都是自然形成的关系。

老子看到了天地不仁,因而主张无为,不干涉事物的自然进程。李筌看到事物的进程是自发的关系,却主张利用事物所造成的机会和条件。和老子的柔弱谦退相反,《阴符经》和李筌注给道教带来了进取之心和刚健之气。

张果的《阴符经注》反对李筌的主张,认为“阴符”不是“暗合”,“五贼”也不是五味,“三要”不是心神意,而是耳、鼻、口。张果认为“天以凶象咎征”警戒人,反对李筌承认什么“天地不仁”。但张果也认为“四时之行,万物之生,皆自然也”,圣人“因自然而冥之,利自然而用之”。假如人能善用自然之机,“虽宇宙之大,不离乎掌领”,“虽万物之众,不能出其胸臆”。比起李筌,张果更多地探讨了性情的关系。他认为,性静而情动,性正而情邪。因此,性是生之机,情是死之机。张果主张,圣人应以大仁大义、至公至正去治理天下;而修身治国,也就是“立生机以自去其死”,也就是立性以去情。

张果虽然主张立性去情,但不贬低心的作用。他认为,心有爱恶之情,因而可以择善而从,“观善而惩恶”。张果的哲学,和李筌一样,也是积极有为的。而他们这种哲学倾向的基础,就是《阴符经》。

张果在玄宗时已是高龄,而李筌又在张果之前。李筌的《阴符经注》,明显是对隋唐之际社会危机、政局动乱的反应,也可能是对这段动乱历史的总结。而张果的注,是太平年代的产物。所以李筌多讲抓住时机取天下,张果多讲治国。他们的立场观点多有不同,但都把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当成自己关注的重心。他们的注,也都反映了道教的本色。

唐代道教还新造了许多经书,其中《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常清静经》)最有代表性,对后世的影响也最深远。

《常清静经》一开始就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常养万物。”对大道的描述,的确出于老子思想。然后论述清浊动静,说“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把清静提升为修道的最高原则。

那么,人之所以不能清静,都是因为心的干扰:“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心和欲,是扰乱清静的罪魁祸首。因此,要心清静,就必须排除欲望,使心安静:“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排除欲望的办法,依赖于观:“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

见空也没有到达究竟,直至连空也不存在:“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这就是成玄英的“遣之又遣”,不仅空、无不存在,甚至空无所空,无无亦无,即也不存在。这时就到了“湛然常寂”的境地,这境地,就是佛教的涅槃寂静。到这一步,自然欲望不生:“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望不生,就是清静:“欲既不生,即是真静。”达到了清静,就进入真道,也就是得道:“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当然,这样的得道,实际上是一无所得;而这一无所得,才是真正的得道。说得道,不过是为了教化众生。能悟到这一点的,就可以传授圣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常清静经》的这番论述,归根到底,也就是一句话:排除欲望。排除了欲望,心就会清静。心灵清静,就不会扰乱本来清静的神。

《常清静经》也把成仙当成追求目标,并认为,只要悟得了它讲的道理,就可得道成仙:“上士悟之,升为天官;中士悟之,南宫列仙;下士得之,在世长年。”只是它的升仙途径是净化自己的心灵,这就和佛教的成佛途径没有差别了。各种方术,在这里也没有容身之处。

类似《常清静经》这样的著作,唐代还有《太上老君元道真经》(《元道真经》)、《太上老君内观经》等。《元道真经》虽然实际上主张一种胎息术,但它不是如《道教义枢》一样,认为以此吸取元气,可使自身化为元气,而把胎息术当成“降心湛寂”的手段。它认为,人与天地同生于虚无,但不能和天地齐寿,原因在于天地“温静柔和,不移本性,常守虚寂,湛然不劳,而得自然之道,元真不散”。人则由于妄想败坏了本性,使元气随欲消散。要使元气恢复,必须消除妄想;消除妄想的办法,是“降心湛寂”;降心湛寂的办法,是减息,直至减到无息为止。虽然也是服气术,但理论上则是为了修心,这是相比魏晋六朝时代的巨大不同。为此,该经还否认一般的行气术。它说:

鼻引口吐,可以去乎寒热,及可排积元气;闭气可以救饥劣,通百关,治万病,非养气复元也;咽气可以救虚弱,非自然充满也;行气可以润肌肤,非常道也。

只有元道,归根复本,合于自然。《元道真经》的出现,说明服气术也在向心性修养转变。

《常清静经》已把“内观其心”确立为修道的基本手段,《内观经》就是专门论述“内观其心”的道经。《内观经》说:

心者,禁也,一身之主。心能禁制,使形神不邪也。

这里没有仅仅把心视为恶的根源,而是认为心也有其禁制作用。问题是如何发挥这个作用。自然,《内观经》也认识到心的变化不测的性质:

心则神也。变化不测,故无定形。

人以难伏,唯在于心。心若清净,则万祸不生。所以流浪生死,沉沦恶道,皆由心也。

《内观经》和《常清静经》一样,把心的清静或清净作为追求的目标。要使心清净,观是有效的办法。该经说道:

老君曰:谛观此身,从虚无中来,因缘运会,积精聚气,乘华降神,和合受生,法天像地……万物之中,人最为灵……内观其身,唯人尊焉,而不自贵,妄染诸尘……

这第一是从人为万物之灵观起,以爱惜自己的本性。二是观欲望造成了自己的烦恼:

内观六识,因起六欲。识从何起?识自欲起。欲从何起?欲自识起。妄想颠倒,而生有识,亦曰自然,又名无为。本来虚静,元无有识,有识分别,起识邪见……

于是有了烦恼,使人离开了真道。观的目的,就是要人明白这个道理,从而爱护本性,清除欲望。

但观是心观,而心,就是道在人身所成的神明:“所以通生谓之道。道者,有而无形,无而有情,变化不测,通神群生。在人之身,则为神明,所谓心也。”因此,清除欲望,是要心观;要心观,也就是修心,而修心,也就是修道:

所以教人修道则修心也,教人修心则修道也。

修道即修心,修心即修道,对后世道教的修炼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把道教全部修炼活动归结为心灵的修养,是唐代道教的基本教义。

六、唐代道教的著名论著

唐代道教和儒教一样,思想家们不仅注释道经,而且发表了许多论著,阐明自己对经书的理解,或发挥道经的大义。这样的论著,是经注的延伸,所以放在这里一并论述。

(一)司马承祯与《天隐子》、《坐忘论》

司马承祯是唐代茅山宗最重要的人物,他承上启下,唐代茅山宗许多著名大师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的思想倾向,代表着该宗在唐代的基本倾向。他述《天隐子》,著《服气精义论》、《坐忘论》等。《服气精义论》将和方术一起介绍。

《天隐子》署名“司马承祯述”,似非他的著作,但他对该书评价极高,认为该书“归根契于伯阳,遗照齐于庄叟,长生久视,无出是书”。(《天隐子·序》)《天隐子》认为神仙是一种特殊的人,其特殊之处,在于他保存了出生时禀得的虚气,即“精明通悟”的“神”。这里没有服食、修炼和肉体飞升,只有精神的修养和锻炼。司马承祯在《天隐子·神仙篇》加了一个注,说“喜怒哀乐爱恶欲”,是“情之邪”;“风寒暑湿饥饱劳逸”,是“气之邪”。去掉这些邪,就可以成仙功。

《天隐子》主张渐修成仙。它把渐修分为五个阶段:1.斋戒;2.安处;3.存想;4.坐忘。综合前四个阶段的成果,方得第五阶段,即“神解”。其中坐忘来自存想,由于存想,心目不应外事,以致达到“心不动”,“形都泯”。(《天隐子·坐忘》)这样就成就了仙功。

《坐忘论》署名司马承祯。《坐忘论》认为,天地间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最宝贵的是道。《坐忘论》的宗旨,就是讲述修道的“阶次”。

修道共有七个阶段:1.敬信;2.断缘;3.收心;4.简事;5.真观;6.泰定;7.得道。“敬信”即深信不疑,这是一切宗教的基本要求。“断缘”即抛弃尘世牵累。离尘世越远,就离真道越近。“收心”是使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不能住空——“执心住空,还是有所”,也不能不分是非——“不简是非,则永断觉知,入于盲定”。在这点上,司马比单纯强调寂静者要高明得多。不能任心游荡——“心无指归,肆意浮游,待自定者,徒自误耳”,也不能妄作非为——“若遍行诸事,言心无所染者,于言甚善,于行极非”。这可以说是禅宗病的对症良药。“简事”即安分守己,不务分外之求。“真观”是前四阶段的结果,是认识问题:“收心简事,日损有为,体静心闲,方可观妙。”“真观”就是认识到了,衣食仅是修道的必要条件,可以营求,但心不能执著。美色都由心想,实际并无美恶,不可妄想。还认识到,贫贱不是由于天地,也不是由于别人,而是“我业”;生死无甚差别,不可贪生怕死。这样就进入“泰定”。泰定要达到“形如槁木,心若死灰,无感无求,寂泊之至。无心于定,而无所不定”的境界。最后是“得道”成仙:

道有深力,徐易形神,形随道通,与神合一,谓之神人。神性虚融,体无变灭。形与道同,故无生死。隐则形同于神,显则神同于气。

从而使渣质的形体成为虚妙。若道行浅,只能尸解;道行深,才能使形骸永固:“变质同神,炼形入微。”修道的关键是“虚心”:“人能虚心无为……道自归之。”《坐忘论》认为,这是可信、可贵的简要之法。

可以看出,《坐忘论》受到许多佛教的影响,但它的立足点,还是老庄的思想。“泰定”、“坐忘”等概念,就出于《庄子》。

《坐忘论》抨击“假隐逸,情希升迁”,与司马承祯答卢藏用的语句无异;其中多次强调“为道日损”,与司马承祯答唐睿宗的词句相同。归于修心,同于《天隐子》。《坐忘论》极有可能是司马本人的著作。

(二)《玄纲论》和《宗玄先生文集》

吴筠是司马承祯的师兄弟,但他不收徒传道,而是像孤云野鹤,四处飘泊。他少举进士不第,在朝廷唯言名教世务,因受高力士排挤,离朝还山。《旧唐书·隐逸传》说他“词理宏通,文彩焕发,每制一篇,人皆传焉”,又兼有“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佛教有诗僧,吴筠可说是诗道。但吴筠内心深处,关心的却是名教世务。《玄纲论》和《宗玄先生文集》,是他关于修道的理论著作。

吴筠维护肉体成仙说。他不同意嵇康所说“神仙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他认为有的禀受异气,不学可以成仙,有的修炼也不能成仙;但普通人,还是可以修炼成仙的。他认为,人们怀疑神仙,原因有七。其中,有的是不讲形体,只讲存性;有的是追求来世更生,希望形体朽坏。这些人,不相信肉体长生。也有的是沉溺于声色名利,不能成仙,反怨神仙不实。也有的只讲炼丹、服食,不知务本,失败临头,也就怀疑神仙不死。吴筠说,只要人们确能抛弃世俗情欲的牵累,诚心修炼,或者有大忠大孝的德行,再辅之以吐纳、良药,一定可以成仙。

人有三种,是因为他们禀气不同。但吴筠所说不是清浊之气,他认为“气本无清浊”,而是阴阳之气。(《玄纲论·天禀》)他说九天之上,是纯阳无阴;九地之下,是纯阴无阳,中间是阴阳混蒸。禀纯阳者是圣哲,禀纯阴者为凶顽,一般人是二气混合。所谓修炼,就是以阳炼阴。阴气炼尽,就可成仙。

吴筠认为成仙的主要障碍,是情欲。而情是性之动:“性动为情。”(《玄纲论·性情》)修炼的关键是静,使性不动:

道虽无方,学则有序……皆以至静为宗。(《玄纲论·学则有序》)

静的内容,就是不受外物引诱:“不为外物之所诱者,谓之至静。”(《玄纲论·超动静章》)

吴筠所说的静,只是心静,体内的气还在动。心静,与道合同;气动,可保持形体存在,二者不可偏废。

心不能静,是由于外物引诱。引诱的途径,是通过眼睛。吴筠为此作《心目论》。其中说,心责备目,它想安静,可心总扰乱它:“吾方止,若且视;吾方清,若且营”,事情都坏到了眼睛身上。目回答说,心是一身之主:“神栖于空洞,道集于玄虚”,如果它能“刳其所有”,就能“契其所无”,就会使眼睛“睹有而如见空寂,闻韶而若听谷音”,怎么能引动它呢?心于是拜服。

《心目论》旨在说明,修炼的关键,乃是修心。和《内观经》的“修道则修心”是一种主张。

(三)《玄真子》

《玄真子》作者张志和,本名龟龄,字子同。十六岁明经及第,后来贬官,浪迹江湖。他不属于某个道团,只是个落魄文人。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说他著书十二卷,凡三万言,即《玄真子》。今只存《玄真子外篇》,七千余字。

《玄真子外篇》探讨“造化之元”,认为一切有,包括天地,都是暂时的,只有虚无永久不朽。因而对一切事物都不可执著。比如说,认为真就是真,玄就是玄,那就错了。造化之元,大道的究竟,也是如此。有,不可看成是有;不有,也不可就把它看成不有,这样才能得道。至于真玄,则《玄真子》说道:

之玄也,之真也,无玄而玄,是谓真玄;无真而真,是谓玄真。驰言曰:无然乎其然,一乎然,然后观乎自然;无化乎其化,一乎化,然后观乎造化……逸言曰:真真乎玄,玄玄乎真。玄乎无,真乎真,真真乎无,玄玄乎玄,然后登太寥之天。

对于有无,《玄真子》说道:

无有其有者,无亡其亡。无不有其不有者,无不亡其不亡。放乎玄远之郊而无边,童子得牧道之方矣。

原乎有者观其无,原乎无者观其有。

也就是说,要从无中见有,有中见无。道,存在于深暗辽远又无限广阔的地方。

《玄真子》反对“至小不可以大,至大不可以小;至无不可以有,至有不可以无”的主张。比如“空”,它“包天地之无外”,可说是至大;“判微尘之无内”,可说是至小。又比如“道”,“巡六合求之而不得”,是至无;一切事物又离不了它,所以是至有。所以说:

至小者大,至大者小;至无者有,至有者无。

在道的国土里,“不有不无,不动不静”。

作者对道的探讨,是为了说明养生之方。他列举了“晦迹”、“盖形”、“瘞体”、“瞥然”的缺陷,认为最好是“游乎不物之域”。在这个领域里,“于圆也方也,于方也圆也”。因为“至圆无圆”,“至方无方”。懂得这一条,就可以“游心乎太寂之乡,令规矩无措其巧”。

在物的尽头处,至大者至小,至有者至无,至圆者方,至方者圆,一切差别都融合为一,那么,分别还有什么用呢?无所分别,就无所谓美丑善恶,自然也不会受外物引诱。《玄真子》以自己的方式,为道教的心灵修养找到了本体论的根据。

(四)《无能子》

《无能子》认为,人的本性和禽兽相差不多。禽兽也有思想,有语言,只是人不了解罢了。禽兽“任其自然”,“遂其天真”,生活是圆满的。人起初和禽兽和睦相处,圣人出来,搞礼乐教化,把人分为尊卑上下,使他们产生了欲望和争斗,这是圣人们的过错。因此,有为不如无为,任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

无能子生当唐末乱世,他反对圣人强行分别,主张恢复自然状态,无为治国。

《无能子·序》说道,它的宗旨,是“明自然之理,极性命之端。自然无作,性命无欲”。为了“无作”、“无欲”,它才去“明自然之理,极性命之端”。治国,要自然无为;修身,也要遵循同样的原则。

《无能子》要求人们懂得“自然生死之理”。他说“形骸非性命不立”。(《无能子·析惑》)形骸“朝合而暮坏”,不值得留恋。(《无能子·质妄》)因此,形骸就是在它活动的时候,也是死的。因为它自己不能动,是神气使它运动。所以,真正的修炼,不是炼形,而是任其自然。任其自然,就是无心、无为。无心,也就是虚心。虚心对待事物,就“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无能子·宋玉说》)这样,处闹市也不感到喧哗,“斗鸡走狗于屠肆之中”,也不异于“夺旗斩将于兵阵之间”。(《无能子·答通问》)这样就泯灭了一切差别,疼痛疾病也无所感觉,做鱼做龙都非常适意。

《无能子》关心的不是个人修炼问题,而是社会安危。他希望天下太平,但又无能为力。“无能子”这个名称,就反映了作者的心境。

(五)《化书》

《化书》是五代谭峭所作,在此一并介绍。

《化书》讲天地人物都在变化。有情的人和动物可以变成无情的石头花草,草木也会变为人和动物。至于蛇化为龟,雀化为蛤,更不待言。事物可以由此变彼,说明它们彼此相通。形体,使事物相互分开;变化,又使事物冲破障碍。一切差别,都是主观设定的,都只是我们的感觉。这说明“万物本虚,万法本无”。(《化书·水窦》)因此,人们的处世,应该“一有无,一死生,一情性,一内外”(《化书·铅丹》),无知、无为、无心,这样就可以解脱痛苦,超越生死。

《化书》认为,道的自然进程,是“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有了形,万物才有了分别。因此,道的运用,应该是“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以消除分别。圣人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化书·道化》)圣人看到物的变化,追求的是不生不化,这样才能无所不通。只有小人才企图模仿自然界,移山造海,作金作玉。在《化书》看来,小人所追求的,只是“术化”,为圣人所不取。大人追求不生不化,就可以无所不化。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必须依赖“虚无”:“师于无者,无所不至。”(《化书·狐狸》)这些思想,和《无能子》的相近。

天地间一项重要的变化,就是人的变化。教化,就是为了促使人向善变化。《化书》评论了从古以来圣人化民的各种手段,看到每一种手段都须有另一办法来补充,其结果并没有使天下太平,反而诱发欲望和争斗。天子制作弓矢来镇服天下,天下却用弓矢来反对天子。赏赐,本来是为了使人感恩,但赏赐不均,反而生怨。这就好比墨鱼吐墨,本是为了防身,却招来了渔人的渔叉。因此,《化书》和《无能子》一样,也向往古代那淳朴的社会。不同的是,谭峭还提出了一套治国方略。

谭峭说“一日不食则惫,二日不食则病,三日不食则死”,所以“民事之急,无甚于食”。(《化书·七夺》)但是,人民的食物,“王者夺其一,卿士夺其一,兵吏夺其一,战伐夺其一,工艺夺其一,商贾夺其一,道释之族夺其一”,使农夫只能吃“橡栎之实”。(《化书·七夺》)《化书》认为,这是天下最不平不义的事。所以,治国最根本的问题是“均食”:

能均其食者,天下可以治。(《化书·奢僭》)

《化书》认为,食物可使猴子跳舞,鹦鹉学舌,可使牛马拉车,鹰犬搏击。人在饥饿时,就想一口吞下一头牛。这时讲什么仁义,用什么刑罚,都没有用。人们可以无所不为,所以是“兴亡之机”。(《化书·兴亡》)谭峭激烈攻击那些贪官污吏,认为是他们逼得人民造反。

均食的关键是俭。俭,就是要求统治者节省开支,减轻一点人民的负担。《化书》认为,俭,不仅可使统治者清醒,也是化民的根本手段:

俭者,可以为万化之柄。(《化书·民情》)

《化书》的目的,是化民,是防止民众造反,因而它的理论也是一种统治理论,或曰君人南面之术。从《化书》反对道释夺民食物的内容看来,作者谭峭不是一个出家或入籍的道士。但《化书》被收入《道藏》,体现了唐代道教辅君王、致太平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