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盛说他一个朋友住在这里,还没找到他朋友,他就被人流冲散了。静姝站在人群中听耳机,等着故盛找回来。忽然,一个男子冲她笑了笑:“你在听rap吗?”
“是、是的。”她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音乐开得太大声,连身旁的人也听到了。
他叫伊尧,一年前和心爱的女孩来到法国,两个月前女孩告诉他,她已不再爱他。
旅途中会碰到一见如故的人,也会和熟悉的人分道扬镳。
伊尧说:“她无法和我继续旅途,因为她生病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跟她的泰迪熊合影,这样的疯狂之旅还会继续下去。”
“你们疯狂地爱着对方。”静姝脱口而出,他在笑。
两人聊天时,段故盛终于找了回来,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段故盛这样对伊尧形容静姝,人群里听音乐最专心的那个。这对好友很久没见过面,伊尧的女友去世后,故盛一直在劝说他出来散散心。
戴高乐广场位于市中心,到底是泉城,路上能看到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喷泉。沿着市区最美的米波拉大道前行,段故盛变身人肉GPS,说着各处和塞尚有关的事物。这条路上约每隔百米会有一块铜牌,上面镌刻着塞尚的名字。
米波拉大道宽敞,两旁是上百年的树。周末节假日时,大道上会有热闹的传统市集。忽然,静姝被一排淡绿色的棚子吸引,段故盛说这是塞尚常去的咖啡厅。三人一致决定在这儿用餐,他们俩同时也表示上一次在此用餐是从中午等起的。
艾克斯近海,海鲜比巴黎便宜又新鲜,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在侍者的推荐下,他们点了综合海鲜盘,里面有近十种不同的新鲜贝类及生蚝,沾上特调的红醋,配上黑麦硬面包。如果时间紧凑,点杯塞尚常喝的牛奶咖啡也很值。
这餐吃了好几个小时,他们从工作一路聊到各自的生活。静姝难以想象自己能和一个前同事,一个他的朋友,聊得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几人约定第二天去塞尚街寻访故居。
走出咖啡馆时,段故盛忽然哀叹了声:“才想起来这事,下午问了几家旅店都客满。”
他的车停在城外,行李都在车上。
旅行中最痛苦和最迷人之处就是意外状况的发生,和无法照计划完成的路线。伊尧积极地表示,他租的单间还能住一晚,明天下午他起程去格拉斯,会在那儿待段时间。
一切收拾妥当,静姝睡在伊尧租房的沙发上时,已是凌晨,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将继续上路。段故盛通完电话后,便睡了。隔着书架,静姝能看到伊尧静默地望着夜空。
天亮后,三人一起去塞尚街。街不长,一块不起眼的小牌上写着:赛尚画室停车场。静姝转了半天只看到那两人在不知所谓地笑,她干脆走进一家香料店打听虚实。店主大约见多了“迷失”的“塞尚追踪者”,笑着指向下坡说:“走五十米就是。”
绛紫色木门,不露声色地被掩埋在街道内,园内种了很多树,橄榄树居多,碎石路面处,段故盛不知在寻找什么。
“在做什么?”她问。
“据说塞尚习惯把钥匙放在碎石路边的大石头下。”伊尧抢答道。
一楼的小过厅里有售纪念品,二楼的布置如同一幅幅静物画,新鲜生动。
“父亲带我看完塞尚画室的那天,他告诉我,他和母亲决定分开。”段故盛轻声说。
格拉斯镇位于距离地中海二十公里的山麓上,是座典型的山城,城镇依山而建,台阶如同丝带般逶迤蜿蜒。
这里温暖潮湿,阳光充足,丘陵上种植着各种玫瑰、茉莉花和其他花卉,香色诱人。这里的人嗜香如命,格拉斯,香水之都,在这个小小的镇上,拥有超过三十家香水制造厂。
一个被称为“上帝的小营地”花田,是Chanel的香料供应商,让全世界无数女人倾倒的“穿香入睡”便源自这片花田。
从某家画店出来,静姝随手摘朵玫瑰或茉莉夹在扉页,书也连带有了芬芳清香。
伊尧手中拿着一瓶制成干花的香料玻璃瓶,瓶外缀着不少装饰,看起来精巧而细致。
段故盛和静姝在格拉斯镇上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为此,静姝还染上了窃香的嗜好。伊尧答应在好友父亲的工作室里帮忙一段时间,每天在自己的主页上传新的照片。段故盛要暂时赶回巴黎参加母亲的婚礼,然后再返回。静姝把能用上的假期都提前用了,这样的美好时光,错过便不再,或许在她离开普罗旺斯之前,她和段故盛还能见上一面。
南法懒洋洋的阳光,打破一切循规蹈矩的生活,她变得随兴而适意。
段故盛去巴黎前,对静姝说:“我们对别人善意,不是为了让某些人有机可乘。如果他总是仗着你喜欢他,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只能说明他是个卑鄙的可怜虫。我们努力改善自己,是为了与更好的人同行。”
一切阴霾都会过去,熬过这人生中某个最绝望的阶段,生活会明朗起来。
英国“危险”暗恋
“活着即是一桩悲剧,唯有死亡才能逃脱羞辱。”
慈薇将衣服扔进旅行袋,她不想再听男友的悲天悯人,一早,她独自订了去约克的火车,以后他们就各走各的吧。他曾经的体贴温柔,其实他性格阴柔所至。可不管一个男人性格有多么细腻,慈薇也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絮叨。
夏天时,两人商量去约克旅行,眼下已秋天,因为他的种种担忧,旅程一再延迟。眼看她回国日期将近,他却一会儿说抽不开身,一会儿又说不如明年夏天去,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说了很多难听话。
从伦敦搭火车去约克要两个小时,时值潮湿而阴冷的英格兰深秋,那天又是个阴雨天,一下火车她就撑起了伞,手上搭着件外套。
约克位于英格兰中北部,这里越往北越冷。阴霾的云压得很低,似乎触手可及,罗马时期的古城墙,改建成了人行道,行走在两千年历史城墙上,若非衣着不一,她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中世纪。
咖啡茶社外,慈薇邂逅了一个火车上认识的男子。他是第三代华裔,眼神明亮,神情间却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他礼貌地与她说话,然后陷入沉思。他见慈薇背着行李等位子,便对服务生说他们是一起的,于是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慈薇绕过一排等候的人群与他拼桌。他叫海登,出生在约克,如今在外工作,这次回来是为看望父母亲。见慈薇手上的小册子,他说:“勃朗特家在哈沃斯,约克郡西部,火车大概两个小时。”
哈沃斯是位于约克郡西部的一个偏僻而多山的小镇,这里总能吸引众多慕名而来的访客。
英国特色的食物是炸鱼和薯条,满满一盘,很腻。海登向他推荐约克的布丁。慈薇在伦敦念书的这段时间对食物深感绝望,甜点偶尔例外。她跟顽固不化又一根筋的男友吵架时总说:“你脑子里都是炸鱼!”
与新朋友道别后,她背着行李去预订的家庭型旅馆。一路上净是矮矮的房子,路不宽,街边有精致小店,琳琅满目的橱窗。酒店位于西南角,花费不多,房东太太送了她一张城市地图。她的房间是个小阁楼,有两扇向外打开的窗,木床挨着新换上的布帘。老太太一口很重的约克口音,很热情,她推荐慈薇租辆自行车在小镇里转悠,这里的景点间相隔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行,最远的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
慈薇的学生时代除了做个三好学生外,一切与学业无关的读物都是被禁止的。勃朗特姐妹的小说在课上被老师推荐后,她家里才准许她在闲暇时节制地阅读。大约从那时起,勃朗特小说就为她勾画出了她的幻想世界。
夏季过后,小镇很幽静,旅馆楼下常有过往的行人,陌生人之间偶尔会交换一个微笑的眼神,阳光变幻莫测,人们并不吝啬笑容。她不单是来寻访勃朗特,心里还怀揣着一个故事。难以捉摸的事总会引起她莫名的好奇心,男友木讷不解风情,无法体会她内心的动容。
“我和他真的合适吗?”慈薇常常问朋友们这句话,答案通常是一阵怪异的沉默,然后话题便转到了别的事上。
慈薇在古城墙上晒太阳、听音乐,古城墙和长城一样有城垛、箭楼等防御设施,同样以石材堆砌而成,同样固若金汤。前的军事重地,已成悠闲观光地。她努力翻查晚餐去哪里吃,这时,一个男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说:“我们是不是认识?”
直白的搭讪,她抬头一看,是海登。小镇比想象中的更迷你,他摆出一副比慈薇还意外的表情。
“真巧!”她笑道。
时间刚到下午四点左右,慈薇问:“我以为你会陪父母亲享用下午茶。”海登那双浅咖啡色的眼珠变得黯淡,问:“阳光很难得,和我一起到处走走?”
海登二十岁左右离家去伦敦生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回来。约克城千年不变,除了时有的翻修,一切如故。贝蒂茶屋里,慈薇对这位刚认识的朋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从包里拿出此行的“目地”,一张泛黄褶皱的旧照片,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眼神、眉目都表明他们是相爱的恋人,却爱得那么哀伤。
“我在旧书摊上买的一本书,没想到里面还夹着张照片。我查到照片是在约克拍的,照片里的每个细节都告诉我他们是对有故事的恋人,我就是有这样的预感,就是想知道——”慈薇停顿了一下,看海登会不会被她吓一跳,只见他沉默地拿着照片,她安静下来,直到他放下照片,她才轻声地说:“第一眼看见照片时,我也觉得很难受。”
“谢谢你……”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有一天,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十岁的男孩忽然来到一个陌生小镇住下,新生活才刚开始,母子俩便要面对邻居们的各种猜忌,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男孩的出身。于是,有人打听到,她是从婚礼上逃跑的新娘,为了偷偷生下和有妇之夫的孩子。在各种冷眼、闲言、和讥讽中,她带着刚满月的孩子离开了家乡,开始到处漂泊的生活。男孩渐渐长大,常去海边捕鱼,自学成才,常用这门技艺补贴家用。认识他的人叫他“海鸟”。直到有一天,海鸟在海里捕鱼时救起一名溺水女孩,神志昏迷的女孩在被送往医院前对着救她的男孩努力报以一笑,女孩的脸色虽苍白可怕,笑容却融化了男孩冰冷的心。女孩是除他母亲以外,唯一一个对他微笑的人。
女孩出身高贵,是独生女。康复后的女孩常来看望他,他们有时一起出去捕鱼,女孩还学会了游泳。女孩的父母知道后,为免后患,将女儿迅速带离小镇。
“他们私奔了吗?”出了茶餐厅,慈薇继续追问。
“我计划下次再说,现在——”海登一笑,说,“约克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这里是幽灵的故乡,想去见证一下吗?”
有了男友后,慈薇渐渐失去了对外界的好奇,海登的提议很让她心动。房东太太晚上出门后,她连聊天的人都没有。约定好时间后,海登便先走了。
她回旅馆的路会经过约克大教堂,这里有古老的灰黄色墙壁,尖拱如高山峻岭上的长矛,还有全世界上最大的中世纪彩色玻璃窗。无论慈薇如何取景,也无法拍到全景。夜游的游客们手持三脚架,一路上有不少街头艺人,要不是她晚上有约,就这么闲逛也不错。
约克镇,沿街开满了小商铺,咖啡店、面包铺,像个万花筒。店员们在兜售水晶、古董、瓷器及各种民俗纪念品。肉铺街有中世纪鹅卵石铺成的道路,狭窄,以伸出街檐的肉铺吸引游人,这里曾是屠夫们的住所,在某间屋子里还发生过异教徒被残忍折磨处死的故事。现在这里开满了酒吧、餐厅。石头街上有许多中古时期的屋舍,风格迥异的店铺,石砌小路,曲折细长,露天市场里摆着色泽诱人的新鲜果蔬。
回到房间时,慈薇手上拿了一堆吃的、玩的,背包里还有半瓶雪利酒。她庆幸没有和男友一起来,旅行一定要找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否则宁可独自旅行。
以慈薇浅薄的英国历史知识来看,海登口中约克会幽灵的故乡,应该是缘于指亨利八世关闭修道院。因为修道院对约克的经济影响很大,再加上瘟疫蔓延,民众起兵造反。于是,这给约克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夜幕之下,慈薇仿佛听到海水的声音,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女孩不是失足溺水,她是为了逃脱父亲的赌债去跳海自杀……”
慈薇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时清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天哪,怎么已经是白天了?
房东太太来找她时,她刚梳洗完,毛巾还裹在头上。老太太笑着说有人在楼下等她,她赶紧换了衣服下楼。
大厅里,海登从报纸后看了慈薇一眼,说:“我不知道你对夜游这么不感兴趣。”
“这只是意外。”
两人一起吃早餐时,慈薇问他:“离这最近的海在哪儿?”
“斯卡伯勒小镇,是个海边小镇,坐火车一个小时。”海登停下了手上刀叉,问,“你想去?”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似乎跟那张照片有关,可我记不清了。”慈薇没有看他,用心咀嚼着炸蘑菇,“梦里面,我看到了海。”
“我正好有辆车可以用。”
“上次你只说了一半的故事,你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登浅咖啡色的眼睛变得很深,慈薇瞥了他一眼,很小声地说:“我不是猜测,早在来这里的火车上,看到你的那刻起,我就突然有了灵感,真的,就是那么突然。”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刀叉。
“嗯,照片上,是你的父母亲吗?”
海登沉默不语,表情阴郁而悲伤。
慈薇把手轻轻地搭在他手腕上,说:“我父亲去世时,我只能用愤怒来拒绝悲伤。可是,人的一生要是只为自己考虑,生活就会变得特别没劲。”她记得那段晦暗的日子,还有男友对她说的这句话,他们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只是在容忍对方?
他看了看她,她说:“只要生活还在继续,伤心之事永远不会离得太远。”
“所以你用八卦的心,转移注意力?”他微微一笑。
“这只是方法之一。”慈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