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体上说,曾国藩的用兵非常谨慎,他从不盲目出击,也很少用奇兵,每一场胜仗都不算完美漂亮。在湘军与太平军所进行的前期和中期的几乎所有战斗中,很少有那种压倒性优势的胜利。可以说,每一场战斗的胜负,都在毫厘之中。双方的争斗,完全是一种拼人数众寡、拼死亡数字的过程。这样,即使是胜利的一方,也是奄奄一息,九死一生……
是屡战屡败还是屡败屡战
小成功靠朋友,大成功靠故人。朋友的帮扶固然有助于取得成功,而来自敌人(或竞争对手)的生存压力则可以激发出一个人的全部斗志和潜能,进而促成巨大的成功。从这个角度说,苏东坡的那句名言不妨改动一下:古来之成大事者,不唯有多方相助之友,亦必有泰山压顶之敌。
曾国藩就是这样。在1852年以前,他不可谓不成功,二十八岁就中进士、点翰林,在穆彰阿、唐鉴等师友的指点扶助下,十多年间先后从翰林院庶吉士累迁侍读、侍讲学士、文渊阁直阁事、内阁学士、稽查中书科事务、礼部侍郎及署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侍郎等职,步步升迁到二品官位时年仅四十来岁,在仕途上可谓青云直上了。当时官场人物所称羡的“无灾无害到公卿,不谥文忠,便谥文恭”的美好前景,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太平天国起义的爆发改变了曾国藩的命运。从奉命担任团练大臣,到率领湘军北进东征,直到1864年攻破天京,在整整十二年的时间里,曾国藩都在与太平天国作着拼尽全力的搏斗。太平天国覆亡,曾国藩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公卿旧部,遍于天下,被奉为中兴大清的第一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古今完人”。曾国藩因太平天国而起事,也因太平天国而成功,这个“敌人”成全了他。不过这个“敌人”也太强大、太与众不同了,曾国藩的成功也因此来得太艰难。
有一个传闻,说曾国藩率湘军对太平军作战屡次失利,在向朝廷写奏折汇报时颇费心思。一群秘书绞尽脑汁也想不好如何措词,而曾国藩只改动了两个字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把奏折中的“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两字的顺序之别,意味便截然不同,前者论理该罚,后者论情该奖。曾国藩用文字游戏糊弄清廷,在北京的统治者当然不会不明白就里,然而只要曾国藩还在用心地“剿匪”、还在忠诚地向清廷汇报和请示工作,这也就够了。何况玩弄文字游戏也是满族统治者自己的拿手戏,1860年咸丰皇帝北逃承德被说成是“谒陵”,1900年慈禧带着光绪西逃西安被说成是“巡狩”。相比之下,曾国藩的舞文弄字只能算是小把戏了——何况这个传闻本身就不可信。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确是湘军与太平军作战的实情。太平军虽然没有正规化的训练,也没有西方列强那样的“坚船利炮”,但这些昨天还在耕田砍柴、挖煤撑船的劳动者们,一旦被一种模糊而令人向往的宗教信仰武装起来,被建设人间“小天堂”的目标调动起来,被从书本上学来的古老的办法组织起来,就突然有了巨大的势不可当的冲击力量。他们拿着简陋的兵器,用着陈旧的战术,甚至用笨拙的办法,一次次打败了清政府派来的正规军,以惊人的推进速度占领了南京,并建起了与北京的朝廷分庭抗礼的天国政权。他们又善于在战斗中积累经验,善于用火攻和水战的优势打败清军,善于利用先进的武器装备。他们的军事领导人,虽然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是一经战阵便展现了惊人的军事天赋,杨秀清、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等,都可以跻身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军事家之列,即便是火攻、诈降、围魏救赵等古老的战法和计谋,都能被他们灵活地用来对抗清军。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曾国藩不能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晚年曾总结自己一生中处境最为困难的三个时期,一是刚出征时的靖港之败,一是兵败湖口与坐困江西时期,一是祁门大营遇困前后。而这三个时期又是湘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典型代表时期。
先输后赢攻占武昌
湘潭失守以后,太平军也迅速重新调整了战略布置。原来守战湘潭的将领林绍璋经靖港、岳州迅速撤到常德一带,向正在西进的曾天养部靠拢,曾天养听到湘潭失利的消息后,也立即南下,两军汇合一起回到岳州,在那里筑垒挖壕,修筑工事,准备迎接湘军的进攻。
而靖港之战和湘潭之战也让曾国藩吸取了不少经验,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教训,对湘军进行了重新的整顿,用有生气的兵员代替素质较差的兵卒,同时赏功罚罪,使湘军又焕发出原有的生机。恰巧在这个时候,曾国藩接到咸丰帝的谕旨:“曾国藩添募水陆兵勇及新造、重修战船,既据奏称已可集事,则肃清江面之举,仍借此一军,以资得力。塔齐布胆识俱壮,堪膺剿贼之任。著骆秉章即饬统领弁(biàn)兵迅速出境。曾国藩与该署提督共办一事,尤应谋定后战,务期确有把握,万不可徒事孟浪,再致挫失也。”
于是,曾国藩便遵照咸丰帝的命令,带兵出征。这时太平军在湖北省势力发展很快,沿江军事重镇武昌,在太平军的强大攻势下岌岌可危,曾国藩急忙奉皇帝的命令由湖南开赴湖北,协助那里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援救武昌。
1854年7月上旬,曾国藩率领整顿后的水陆大军从长沙出发,准备经洞庭湖进入湖北攻取岳州。这次曾国藩带的军队除了湘军本身扩充外,还有胡林翼带的二千兵勇,陈辉龙带来的650名广勇,以及李孟群带的广西水勇一千人,在曾国藩将要出兵时,武昌城被太平军攻下。
7月16日,塔齐布率领部下七千人占领新墙,前锋直逼岳州城。罗泽南、周凤山率领数千人作为后援部队。7月24日,太平军迎战失利,曾天养率领部下连夜退守城陵矶要塞。城陵矶在岳州东北二十里处,扼洞庭湖口,地势十分险要,是由湖南进攻武昌的必经之地。
8月9日,曾国藩的水师将领陈辉龙、沙镇邦、褚汝航、夏銮四人不顾水军大忌,乘风顺水,率部飞舟直奔城陵矶下,正好落入太平军早已设好的埋伏圈内,结果全军覆没,只帆未返,四人也落水而死。这次战役,湘军水师损失又近一半,曾国藩闻报后“伤心陨涕”。
太平军水战取胜后,曾天养于8月11日率兵登陆,准备扎营结寨。凭借险要地势据守于此。曾国藩见到这种情况,急忙令塔齐布从陆路进攻。曾天养仓猝迎战,塔齐布是曾国藩手下最为得力的一员悍将,精于马术,善于骑战,仍保留着旗人入关时的那种彪悍气质。这一战是短兵相接,打得异常激烈。曾天养在马上发现塔齐布后,想擒贼先擒王,大叫一声便单枪匹马冲进敌阵,挺枪直取塔齐布。但由于湘军人多势众,曾天养的坐骑不幸被塔齐布刺中,自己也落马堕入敌营,虽然又刺死敌兵数名,但终因势单力薄,寡不敌众,最后壮烈牺牲。曾天养一死,太平军立刻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顿时人心动摇,军中大乱,再也无心与湘军争锋,只好向武昌退去。
这一战之后,湘军水陆并进,挥师东下。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反抗,气焰逐渐嚣张起来,简直不可一世。据说当时这种情况以水师为最。过去的战船周围一般都用牛皮等物围上,用以防对方的箭矢、枪弹等,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但由于湘军打了几次胜仗,便目空一切,非常狂妄,于是他们都扯去防御用的牛皮等物,赤膊裸胸站在船头,无所顾忌,仿佛亡命徒似的,及其凶狠强悍。好战远远强于绿营兵。曾国藩后来回忆起这段情景时,曾经不无得意地记述过这件事。湘军陆师由塔齐布、罗泽南指挥,从岳州出发,经过羊楼司、崇阳、咸宁、金口一路直抵洪山、花园一带。
花园、洪山一带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太平军在这两处都设有重兵防守,而要想拿下武昌,就必须先通过这两个地方。
当水师走到金口时,曾国藩便下令停止前进,这时,塔齐布、罗泽南率领的陆路人马也恰好抵达金口。曾国藩召集湘军水陆各路将领共同商讨破城之策。罗泽南建议兵分两路,一路由塔齐布带领进攻洪山,另一路由自己带领围攻花园,防止那里的太平军分兵从后路包抄塔齐布一师。曾国藩采纳了这个方案。
1854年10月12日,湘军从金口出发,当天就摧毁了太平军的花园、洪山防线。第二天进至鲶鱼套,并将武昌城附近的所有营垒焚毁殆尽。这样,武昌重镇就完全暴露在湘军的包围之中。
而负责守卫武昌城的太平军将领黄再兴、石凤魁等人,要么是文官,要么是洪秀全的皇亲国戚,都不懂带兵打仗,眼看湘军两万人马气势汹汹地兵临城下,立刻丧失信心,惊慌失措,连夜带领亲信人马匆匆逃到田家镇。合称武汉三镇之一的汉阳守将,见武昌失守,便也弃城逃溃。这如此一来,武汉这一对太平天国至关紧要的军事重镇,就这样被他们轻而易举地送给了湘军。更为可恨的是,这群败类只顾自己逃命,竟没有预先通知停泊在水中的大批水师。武昌、汉阳失守以后,这些水军就被完全封锁在汉水中,遭到了彻底毁灭,就是守城的士兵也有一大批没有来得及撤走,他们大多都被湘军当场杀害或赶到湖水中淹死了。
这样,太平军经营多年的水师毁于一旦。一年多西征的成果也被葬送掉了一半。
占领武昌城后湘军充分暴露了他们残忍、暴虐、嗜杀的特点。曾国藩也把他曾剃头、曾屠户的名号发挥得淋漓尽致。当天他便亲自下令,对敢于反抗的太平军和居民一律剜目凌迟。而罗宗南甚至诱迫和怂恿他的部下士兵生吃被俘太平军的血肉心肝。武昌城内一时成了阎王的地狱。
当时,咸丰皇帝正被太平军搅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不料湘军竟能异军突起,如此迅速而轻易地拿下武汉这个军事重镇。消息传到北京时,他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10月26日,当曾国藩的捷报送至咸丰帝的龙书案前时,这位饱受太平天国困扰的天子欣喜异常,龙颜大悦之后,立刻下旨任命曾国藩为署理湖北巡抚。第二天,他还眉飞色舞,兴冲冲地对军机大臣祁隽藻说:“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祁隽藻听后小心翼翼地进言道:“曾国藩不过一在藉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朝廷之福”。咸丰听了这番话后,立刻像被矢中的,很快从兴奋中清醒过来。他沉吟良久,想起汉人掌握兵权,如果再让他拥有地方实权,将来实在不好驾驭。弄不好还会像当年康熙年间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一样,为番作乱,于是严奉祖训,另下一道圣旨收回成命,赏给曾国藩兵部侍郎的头衔,办理军务,在以后的六七年间,也一直都是让曾国藩处于客军虚悬的地位,始终不肯授予他地方实权。
更为可笑的是在接到皇上赏给“署理巡抚”职务的圣旨时,曾国藩曾高兴万分,以为自己从此可以掌握地方行政实权,行兵募饷不再受地方官员的掣肘。但自己是墨绖(dié)出山,尚有母孝在身,如果自己毫不谦让地接受了这个职务,怕遭别人耻笑。于是还假意推辞一番,说攻克武昌都是部下的功劳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功绩,接受这一职位实在内心有愧;另外母丧未过,自己如果远就官职,恐怕会“外得罪于名政,内见讥于宗族”。因此,请皇上收回成命。然而,曾国藩的这一辞谢奏疏还没送到北京。大梦初醒的咸丰帝就已改变了主意,收回成命。接着,咸丰又倒打一耙,说曾国藩在上奏时官衔后面没有署上巡抚,有违旨之罪,要对他“严行申饬”。
曾国藩辛辛苦苦攻占武昌,还不如远远观望的荆州将军和署理湖北都督杨霈。他们都得到重赏。而自己在受了一番嘲弄之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抗旨不遵的罪名,这不能不引起曾国藩的深思。一桩往事,又涌上他的心头。
在自己由衡州出兵之初,由于湘军粮饷缺乏,朝廷又不给银钱,只有自己想办法筹借。向当地几个有名的大官绅发出倡议书,希望他们能捐出一部分钱来,以解燃眉之急。
当时衡州城首富杨江向曾国藩提出条件:自己可以捐银二万两,但曾国藩必须代他向皇上奏明,允许为他的祖父在原籍建乡贤祠。并允诺事成之后再向湘军捐五万两银子。
杨江的祖父杨健是衡阳人,嘉庆年间中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运司、藩司。道光初年,外任湖北巡抚,道光二十五年在衡州病逝。当时有人上奏请求让他入祀乡贤祠,道光皇帝因为他在任湖北巡抚时贪污受贿,官声恶劣而没有允许。曾国藩当时也知道这件事,深知此事不可为。
但转念又一想,现在军情紧急,饷银难得,道光帝又已换成了咸丰帝,说不定皇上可以体谅。于是就上了一份奏折,以为自己纯粹是为国家作的一时权变之策,皇心必能理解自己一番苦心。
但自己刚誓师不久,就接到皇上的一封上谕,说自己这种做法“大干律令,革职严办”,最后因为自己要率领湘勇北上剿贼,故改作降二级留用。
想到这里,曾国藩心里明白透亮了,皇上是信不过自己这个带兵的汉人啊!从此,曾国藩看透了朝廷对他的猜忌心理,时时怀着警惕之心,处处谨慎言谈、书信都小心措词,深怕哪天会被什么人抓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