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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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学者陆游概说(2)

陆游博学多识,著作等身,享有盛名,但谦虚低调,从不骄傲自满,自我吹嘘。晚年时,他还自责:“文章老不进,憔悴今可吊。”(《谢徐志父帐干惠诗编》,《诗稿》卷五十三)陆游认为,读书是名山事业,可传诸后世,而功名利禄是转瞬即逝的,“书生事业期千载,得丧从来未易评。”(《九月二十三夜小儿方读书而油尽口占此诗示之》,《诗稿》卷二十五)陆游常读经典书籍,通过读经书与古代圣贤进行心灵交流、精神对话,“残编幸有圣贤对。”(《独立》,《诗稿》卷五十六)“窗间一编书,终日圣贤对。”(《北窗》,《诗稿》卷五十七)从圣贤身上学习高尚道德、完美人格,寻求治国安邦之道。他读古书是为了尚友古人,汲取精神营养。“闭门谁共处,枕藉乐天诗。”(《自咏》,《诗稿》卷四十一)“幸有古人同臭味,不嫌儿子似迂疏。”(《读书》,《诗稿》卷二十一)读书读到忘我的境界,这种读书之乐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体会不到的。陆游读书常常忘时,废寝忘食,忘却饥寒,“老来百事废,惟此尚自力。岂惟绝庆吊,乃至忘寝食。”(《读稿有感》,《诗稿》卷四十)“藜羹冷未啜,短褐忘严冬。”(《冬夜读书乐甚偶作短歌》,《诗稿》卷十六)读书忘老,“读书有味身忘老。”(《不寐》,《诗稿》卷四十八)《抄书》诗中笑语儿子,说抄书是“却老方”。“得书娱晚暮,遇药起沉绵。”(《书辜》,《诗稿》卷七十七)读书忘忧,“我于万事本悠悠,危坐读书忘百忧。”(《喜雨》,《诗稿》卷七十七)读书忘贫病,有养生之效,“岂惟洗贫病,亦足捍患难。”(《秋夜读书》,《诗稿》卷四十七)“老喜杜门常谢客,病惟读《易》不迎医。”(《读易》其二,《诗稿》卷三十三)“岂惟息烦心,亦足养病目。”(《发书画还故山戏书》,《诗稿》卷十一)有时,以读书消遣,可打发光阴,消除寂寞。“自笑若为消永日,异书新录《相牛经》。”(《石帆夏日》,《诗稿》卷六十二)“岂无案上书,可与共寂寞。”(《晴窗读书自勉》,《诗稿》卷四十九)读书有特殊的功效,陆游一生中受益无穷,享受无穷。

读何种书,与读者的境遇、心情密切相关。陆游穷贫病弱时读《周易》,忧愁闲寂时则读《离骚》,皆为挫折、困顿时以慰藉心灵。“病中看《周易》,醉后读《离骚》。”(《自诒》,《诗稿》卷五十四)“穷每占《周易》,闲惟读《楚骚》。”(《遣怀》,《诗稿》卷七十八)读书讲究方法,陆游强调对经典著作要精读,反复读,“书尽还重读,诗成更自哦。”(《燕堂乐偏一室颇暖尽日率困于吏牍此夜乃得读书其问戏作》,《诗稿》卷十九)陆游读书勤于思考,善于思考,每读必有心得,及时将所思所感写下来,其诗多读后感,明确标出“有感”的有许多,如《读稿有感》、《冬夜对书卷有感》、《冬夜读书有感》等。陆游强调读书要细心体会、钻研,不要轻率发议论,“有得忌轻出,微瑕须细评。”(《晨起偶得五字戏题稿后》,《诗稿》卷五十四)学问靠积累,陆游认为,只有经过勤奋苦学,坚持不懈,不遗余力,才能最终有所成就。“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冬夜读书示子聿》其三,《诗稿》卷四十二)学问没有捷径可走,不是可以速成的,欠“工夫”的学问,“少便成”的学问,很难说是真正的学问。他教育儿子认真治学,不要耍小聪明。“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示子通》,《诗稿》卷七十八)读书要有形而上的崇高追求。读书,尤其是读古书,最重要的是学习古人高尚的思想、精神、人格、情操,而不只是求得功名利禄。在道与器、道与术的关系上,陆游更重“道”。《梦中作》云:“富贵夸人死即休,每轻庸子觅封侯。读书历见古人面,好义常先天下忧。”(《诗稿》卷五十七)读古人书,是要学习古人的“义”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和精神。他批评“俗学何知溺秕穅。”(《老学庵》,《诗稿》卷三十三)曲学阿世、媚世媚俗的学问是玷污学问。

陆游常带着怀疑精神、批判精神读书,不是不加怀疑的全盘接受。“万卷虽多当具眼。”(《冬夜对书卷有感》,《诗稿》卷五十五)。强调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分析鉴别。《读老子》云:“《阴符》伪书实荒唐,稚川金丹空有方。”(《诗稿》卷四十四)不相信《阴符经》和葛洪炼丹术的学说。

勤读书,善读书,但陆游绝不是书呆子死读书,读死书。他强调“书外工夫”、“诗外工夫”,亦即向生活学习,感悟生活,从生活中得到灵感,正确处理好向书本学习与向生活学习的关系。他说:“莫道终身作鱼蠹,尔来书外有工夫。”(《解嘲》,《诗稿》卷六十八)他教育儿子,“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示子通》,《诗稿》卷七十八)学以致用,读书要进得去,更要出得来。陆游懂得学与行即知与行的关系,即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反复强调要“躬行”、“力行”。他提醒自己,“善言铭座要躬行。”(《自诒》,《诗稿》卷七十)教育子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其三,《诗稿》卷四十二)“人人本性初何欠,字字微言要力行。”(《睡觉闻儿子读书》,《诗稿》卷二十五)“力学”与“力行”的关系,首先要“力学”,“学虽在力行,要是从此始。”(《感遇》其四,《诗稿》卷六十四)而更重要的要“力行”,学以致用。

读古书,却不是钻进故纸堆,发思古之幽情,做学问也不是逃避现实,为了学问而学问。陆游始终关心现实,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潘耒《(日知录)序》云:“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之通儒之学。”⑤陆游的学问就属于“通儒之学”。身处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他读书做学问时刻不忘“匡时”、“救世”,《冬夜读书有感》其二云:“胸中十万宿貔貅,皂纛黄旗志未酬。莫笑蓬窗白头客,时来谈笑取幽州。”(《诗稿》卷二十八)读书不忘复国大业,爱国热情跃然纸上。

作为一介书生,陆游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积极用世,立志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热情、抱负在严酷现实面前一再受到打击,消极时,他也发出读书人的感叹,对读书的意义产生怀疑,“拾萤读书定何益?”(《秋风曲》,《诗稿》卷十五)“万卷诗书无用处。”(《秋夕露坐作》,《诗稿》卷三十七)“劝君莫识一丁字,此事从来误几人。”(《杂感》,《诗稿》卷三十六)这些是牢骚话,也是封建社会正直读书人屡遭挫折,有志难伸的心灵写真。

学者治学,品德人格至为重要。首先,立身要正,人不正,则学术亦不会正。陆游《自勉》诗云:“养气要使完,处身要使端。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诗稿》卷七十)治学重功底,讲究基本功的训练。陆游反复强调:“学先严训诂,书要讲形声。”(《示子通》,《诗稿》卷六十七)“签帙方重整,声形且细穷。”(《读书》,《诗稿》卷十七)文字音韵,名物训诂,是治学根基,根基不牢,便做不出真正的学问,便会流于世俗之学,学问成为无根之游谈。

古代学者多重视抄书,陆游也不例外。凡遇善本,他必设法亲自抄录,或请人抄录。“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那计年?”(《寒夜读书》其二,《诗稿》卷十九)抄书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陆游是严谨的学者,他经常亲自校书,“闭户闲雠插架书。”(《闲中戏书》,《诗稿》卷二十)“校雠心苦谨涂乙。”(《读书》,《诗稿》卷十四)陆游勤苦校书,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陆游重视鉴别图书真伪,如《跋中兴间气集》、《跋孟浩然诗集》等;或鉴别版本优劣,如《跋齐驱集》、《跋王辅嗣老子》、《跋李太白诗》等,皆洞察入微,言之有理。他对所藏书籍往往详加考订,辨伪指谬。《跋唐卢肇集》云:“子发尝谪春州,而集中误作青州,盖字之误也。《题清远峡观音院》诗,作青州远峡,则又因州名而妄窜定也。前辈谓印本之害,一误之后,遂无别本可证。真知言哉!《病马》诗云‘尘土卧多毛已暗,风霜受尽眼犹明。’足为当时佳句。此本乃以‘已’为‘色’,‘犹’为‘光’,坏尽一篇语意,未必非妄校之罪也。可胜叹哉!”(《文集》卷二十八)指出妄校致误。《跋柳柳州集》云:“此一卷集外文,其中多后人妄取他人之文冒柳州之名者,聊且裒类于此。”(《文集》卷二十七)指出二书均为托名伪作。又订《新唐书》之误云:“皮袭美当唐末遁于吴越,死焉。有子光业为吴越相,子孙业文,不坠家声,至袭美四世孙公弼,以进士起家,仕庆历、嘉柘间,为韩魏公所知,虽不甚贵显,亦当世名士也。方吴越时,中原隔绝,乃有妄人造谤,以谓袭美隳节于巢贼,为其翰林学士。《新唐书》喜取小说,亦载之。岂有是哉!比《唐书》成时,公弼已死,莫与辨者。可叹也!”(《跋松陵倡和集》,《文集》卷三十)又指出沈括《笔谈》之误,云:“按国史,野,陕人。沈存中《笔谈》以为蜀人,居陕州,不知何所据也。予在蜀十年,亦不闻野为蜀人。《笔谈》盖误也。”(《跋魏先生草堂集》,《文集》卷二十八)陆游读书治学重“专”,又重“博”,强调治学必先广博,然后由博返约。他在为友人朱敬之所作的《万卷楼记》中阐发了“约”与“博”的关系:

学必本于书,一卷之书,初视之若甚约也,后先相参,彼此相稽,本末精粗,相为发明,其所关涉,已不胜其众矣。一编一简,有脱遗失次者,非考之于他书,则所承误而不知。同字而异诂,同辞而异义,书有隶古,音有楚夏,非博极群书,则一卷之书,殆不可遽通。此学者所以贵夫博也。自先秦、两汉,讫于唐、五代以来,更历大乱,书之存者既寡,学者于其仅存之中,又卤莽焉以自便其怠惰因循,曰‘吾惧博之溺心也’,岂不陋哉?故善学者通一经而足,藏书者虽盈万卷,犹有憾焉。而近世浅士乃谓藏书如斗草,徒以多寡相为胜负,何益于学?呜呼!审如是说,则秦之焚书乃有功于学者矣。(《文集》卷二十一)强调善学者要精“通”一经,但要“通”一经,又必须“博极群书”,批评不愿博览群书者,只是懒惰的借口,是浅陋之见。他主张精读一本书,以一本书为中心,广泛阅读其他书,目的是为了将这一本书弄“通”,约必须博,博又为了约,由约及博,由博返约,博不是泛滥无归,约不是狭隘浅陋。如果不博览群书,则一卷书也不可能通晓。这是治学的基本规则。

陆游心系学术,忠于学术,严格遵循学术批评规范。对研究对象,他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批评意见,不做空泛之谈或模棱两可之论,更不是一味溢美,丧失学术立场。《跋中兴间气集》二则云:

高适字仲武,此乃名仲武,非适也。评品多妄,盖浅丈夫耳。其书乃传至今,天下事出于幸不幸固多如此,可以一叹!淳熙甲辰八月二十九日,放翁书。

高适字仲武,此集所谓高仲武,乃别一人名仲武,非适也。议论凡鄙,与近世《宋百家诗》中小序可相甲乙。唐人深于诗者多,而此等议论乃传至今,事固有幸不幸也。然所载多佳句,亦不可以所托非其人而废之。(《文集》卷二十七)直言批评此书“议论凡鄙”,但也指出其中多载佳句,未可全盘否定而废之。

《老学庵笔记》卷七记述秦桧跋《后山集》,“谓曾南丰修《英宗实录》,辟陈无己为属”。陆游详辨孙觌诋议之非,认为秦桧“但误《五朝史》为《英宗实录》耳,至其言辟无己事,则实有之,不可谓无也”。陆游与父亲均遭受秦桧排挤迫害,诗文中亦多处抒发对秦桧的愤恨之情。但他是史家,坚持秉笔直书的原则,坚守史德与史识,仍实事求是地严肃记述考辨。体现出严谨的治学态度。

陆游对学者治学有严格的要求,认为不是什么人都可随便从事学术研究的。他以注杜诗为例说:“近世注杜诗者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盖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大远,乃可下语。不然,则勿注可也。今诸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得之,可乎?”(《跋柳书苏夫人墓志》,《文集》卷三十一)当时注杜诗者数十家,皆无任何学术价值,全是学术垃圾,陆游直言批评,嗤之以鼻。他对自己同样提出高要求,说:“书家以钟王为宗,亦须升钟王之堂,乃可置论耳。尔来书法中绝,求柳诚悬辈尚不可得,书其可遽论哉?然予为此意非独触人,亦不善自为地矣,览者当粲然一笑也。”(同上)对他人要求高,得罪他人,对自己要求高,则不善于自留地步。可见陆游心在学术,而不是将学术视为追名逐利之工具。

陆游治学,心细如发,一丝不苟,经常“咬文嚼字”,追根究底,一个字词都不放过,都要弄明白。如:

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然荆公集句两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或以为舛误,或以为改定,皆非也。盖所传本偶不同,而意则一也。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老学庵笔记》卷七)陆游认为“望城北”即“向城北”,与“忘城北”意思一样,是写惶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情状。王安石集句将杜诗“忘城北”写成“望城北”,既不是“舛误”,也不是“改定”。杜诗此句一作“望城北”,一作“忘南北”,“望”或作远望解,亦通。陆游解释是一家之言,自圆其说,虽未必成为“定论”,但其认真态度是可贵的。

陆游认为没有扎实的功底,广博的学识,充分的知识积累,不应轻易动笔著书。他在《〈施司谏注东坡诗〉序》中谈到早年自己在蜀中任职时与范成大一起讨论东坡诗的情况。东坡诗“援据宏博,旨趣深远”,任渊不敢注解,陆游也不敢注解。陆游写此序文时,上距与范成大讨论东坡诗时已二十五年,以陆游的学识,加之几十年来对东坡诗的研读,应是可以为之作注的,可最终陆游仍不敢动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事求是。可见,陆游对自己要求甚严,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绝不护短,更不会不懂装懂,草率著书,欺世盗名。这种态度是值得特别表彰的。

做学问,不只是从书本到书本,从理论到理论,陆游更强调实践。他有一种科学精神,重实验,亲身体验,不盲从,不迷信书本和“常言”。《老学庵笔记》卷二云:

淮南谚曰:“鸡寒上树,鸭寒下水。”验之皆不然。有一媪曰:“鸡寒上距,鸭寒下嘴耳。”上距,谓缩一足,下嘴,谓藏其味于翼间。

陆游对习见的大家都不怀疑的“鸡寒上树,鸭寒下水”谚语亲自观察验证,发现所言并不符合事实。他不耻下问,向有生活经验的老媪请教,原来是音近而误写,意思全错了。这种治学精神在不重科学的古代更难能可贵。

陆游治学颇具“当代”意识,现实关怀,注重从“当代”立场认识和评价历史。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爱国情感,如《跋〈花间集〉》云:

《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邪?(《文集》卷三十)这实际上是以古言今,旨在针砭时弊,认为士大夫应以国事为重,拯民于水火,而不应沉溺于个人的娱乐享受。

作者对治学之弊有清醒的认识,善于发现学术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及时指出,以利于学术健康发展。他以时人注解杜甫诗为例:

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倡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老学庵笔记》卷七)他认为杜诗的优劣不在于是否字字有来历,而在于意蕴是否丰富深刻,时人解杜诗亦不应只寻出处,那样便是没有真正认识到杜诗的绝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