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信子冲来人翻了个白眼,提起那把弓便要往屋子里走。
来人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并不慌张,对着她的背影不疾不徐地道:“年少时,为了引起我那位同窗的注意,我用这把弓箭练习了上千次,才能在那堂箭术课上,一次正中靶心。”这话温柔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暗香浮动怕不过如此。
南信子终于停下了脚步,是的,再张扬彪悍的女人,一句情话足以让钢铁绕指柔了,是以,女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纸老虎。
她垂手握着弓箭,在廊下转身,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庭院中央的男子身上。信子花开了落,烟火亮了暗,细雪碎了化,他俩的懵懂青涩到如今青春正当好,都在南信子这一侧身回望里头了。
何凌苍治水有功,皇上恩赐的时候,他求了一桩婚事,这婚事的对象正是南信子。虽然一语哗然,但南信子并不觉得意外,她去了一封书信给远在边疆数年未见的爹爹,满心欢喜地开始准备婚事。
这些年来南府其实挺冷清,南信子的婚事一下子让沉寂多年的府邸热闹了起来,家仆们忙得热火朝天,南信子更是全心全意操办着婚事:苏州的绣娘、杭州的丝绸、扬州的胭脂……她每一样用的都是最好的,当然,这里头有南树这些年来的私房钱,都被南信子拿来花了,南树一边心疼一边埋怨她道:“你这样铺张,爹爹回来定会说你。”
不久之后,南大将军回了信,随信又捎了很多给南信子做嫁妆的东西,比起这些,南信子为自己准备的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些东西里头,一如既往没有南树一份。
南树跑去找何凌苍喝酒说起此事,何凌苍安慰了他几句,末了给了一沓银票请他带给南信子,随银票转过去的还有一句话——“让信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在南树别扭的转述声音里,南信子心情大爽。
想着自己能嫁给心上人,而数年见不着的爹爹又要回来主持她的婚事,南信子和南树每天都要贫几句才罢休,好不热闹。
一转眼便到了初春时节,南信子的婚期快到了,据说边疆虽然战事吃紧,南大将军力挽狂澜又胜了一仗,信子的爹爹就快回来了,院子中的信子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婚礼的前一天南大将军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信子一边派人去城门外守着,一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再繁冗复杂的礼数在她眼里,也成了幸福的累积,满心雀跃,诠释着一个闺阁待嫁俏女子。
她的发丝如同瀑布般,细腻光滑如绸缎,一边挂着的嫁衣,上头的风信子图案是三十二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的,她的红色珠串腰带上的红宝石是去年南远山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满屋子的红色,喜庆极了。
南信子穿着白色的里衬,端坐在雕花铜镜前,在烛光中,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剔透。丫鬟为她梳着及腰的长发,嬷嬷准备绞面的工具,大家都默不作声,一心一意格外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儿。
南信子也未在意,她想着童年时候与何凌苍的种种,不由得笑出了声来,一抬眼,见镜子中映着南树的身影,他穿着黑色广袖红色滚边的礼服,倒是英俊得很,可表情上毫无喜气可言。南信子估摸着他一定为何凌苍娶自己感到悲伤吧,故意逗他道:“你有这光景哭丧着脸,不如给你的兄弟何凌苍报个信,现在逃也还来得及。”
南树看了看周围的下人们,丫鬟嬷嬷们如临大敌一般都退了下去。南信子侧坐过来,笑道:“安排去城外接父亲的人可回来了?”
南树没有答话,也没有别人答话。
南信子继续问道:“爹爹这回给我带的嫁妆定是不一般的,不过你要是喜欢,还是老规矩,我私下分给你,你不要像小时候一样和爹爹闹……”
喜房内一片红彤彤,那金色烛台上插着的红色蜡烛燃烧得正旺。南树走到那对蜡烛前,缓缓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在南信子难以置信的眼神里,缓缓地点燃了白色的蜡烛,然后吹灭了红色的喜烛,那垂落在一边的红色的蜡烛冒着一缕青烟,能游走出声音来。
南信子从红木雕花圆凳上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她拿起红色的蜡烛,仔细地看了看,又放了下来。她看着窗外的院落里随风摇曳的风信子,半晌,将视线移到了南树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满是悲伤,没有一滴泪,声音无比平静:“信子花开了,爹爹说会回来主持我的婚礼的。”她顿了顿,“你看,信子花都开了呀。”
南树握紧拳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空气中有他隐忍的抽噎的声音。南信子罕见地没有打趣他,她穿着白色的里衬绸衣,还未梳成发髻的长发旖旎地披散着,她轻轻拎起裙角,紧紧地抿着嘴角,绷着脸,走出婚房,来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的风信子,被风一吹散落了不少花瓣,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坐在最常坐的那级台阶上。
她想着四岁那年,她骑着竹马舞着小鞭子在院子里玩耍,南树在边上认真地背着先生布置的诗文。父亲沙场凯旋刚出现在院子门口,她便扑了过去,南远山将她一把托起,让她骑在肩头,在院子中转了两圈,笑声落在地上是这个院子最美的声音。
她想着七岁那年,父亲听闻她即将要上骑射课了,从边疆给她带回了上等的枣红宝马,让同窗们好生羡慕;而父亲觉着男人不应当过分挑剔外在的环境,所以给了南树一匹黑色的成年马。那匹马是他父亲随军的马匹,因为旅途太累年龄太大,到了中原后不久,便离开人世了,南树还哭了一场。
她想着十岁那年,父亲从边疆带来了一颗上等的红宝石给她,说姑娘家的首饰可不要输给旁人家的闺女,但那红宝石实在是太纯粹,硕大一颗十分耀眼,直到如今做了腰带才派上用场。
她想着告诉父亲自己心意的时候,父亲回信的篇幅不长,字也不好看,却是亲笔所写:“他若负你,老子打断他腿。”
她想着告诉父亲婚事的时候,他回信说:信子花开,为父会主持你的婚礼。
南信子的头顶是夜空繁星,深蓝色的格外深邃,她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却是那样弥足珍贵。她记得父亲说过:“信子,父亲守护国家守护百姓,更是为了守护你,国若不宁,我的信子怎么办?”
她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她的父亲是她的守护神,她的父亲打了一场场胜仗,给了她一个太平人间,可她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南信子的眼眶突然觉得刺痛,她仰起头,使劲不让眼泪落下来,那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几滚,生生被憋了回去。
她一向得父亲偏爱,因为性子随父亲多些。将军战死沙场,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她晓得这些道理,但是那种悲伤如网状的刀片,覆盖了她的全身,她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青石铺就的南府后院里,信子花开了一大片,黑色立柱长廊的尽头,她缩在那里,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夜空。
直到三更响起,府门外有爆竹的声音,前院里有人声传来:“皇上追封的圣旨要到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吉时了……”
……
新娘出嫁的前一天,按照风俗,新娘是彻夜不眠的,南信子,也的确一夜未眠。
她从石级上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不远处坐在地上的南树看见姐姐站起来,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泪痕未干。
南信子走到了南树的面前,用袖子轻轻地擦干了他脸上的泪迹,挤出了一丝笑容:“南树,听着,等会儿去前院接旨叩谢皇恩,代姐姐一并叩谢。吉时一到我便上轿,礼仪程序你听郭嬷嬷的,不可出差错。不要哭,不要哭……”信子略一顿,声音更坚强,“战死沙场,是我南家人的荣耀,上,对得起皇恩浩荡;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要哭。”
末了,她往屋子里走,又停了下来,扭头对南树道:“我这一嫁,虽不远,却也是何家人了,从此南家便只有你、只能你说了算,你也是姐姐以后的依靠,不要哭,坚强一点。”信子袖子里的拳头握得很紧,她的嘴唇有些许颤抖,脸上却一派坚定与执着。
南树早已被说得泪流满面,不断擦拭眼泪,直到南信子说完,他看着南信子的侧影,双手交错,越过额头,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时泪水也止住了,可声音还是颤抖的,却极力想表示出镇定:“姐姐,愿你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多保重。”末了,他还是掉了泪。
南信子微微点了头,旋即正色道:“请郭嬷嬷进来,绞面束发。”
原来长大这件事,只需要一夜。
南信子在深闺中听见了叩谢皇恩浩荡的声音,随即鞭炮声响起,终于要到良辰吉时了。她被盖上了盖头,在喜婆的搀扶下一路走进鞭炮铜锣齐鸣声中。
这是民间最高规格的婚礼,她曾那样专注于每一道步骤,如今却无心感受任一道程序。她看不见何凌苍此刻的打扮,只知道喜婆将红绸的另一端交给了新郎,这一刻,她想停一停,掀起盖头再看看娘家满院的风信子。
不消一会儿,那红绸的另一端被放了开来,她瞅着盖头下面的地上,他的影子逐渐走近,然后握住了广袖下她的手。那只有力的大手覆盖在她白皙柔软的手上,然后攥在手心里,领着她转了个方向,之后在南府的门口,跪了下来,拜了三拜。
没有叩拜天地,没有叩拜高堂,没有夫妻对拜。
从小倔强要强的南信子,在自己离开娘家的时候,被丈夫握着手,在第一拜的时候,使劲地咬着嘴唇;在第二拜的时候,使劲地睁着眼睛;在第三拜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让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
南信子在盖头下,握着何凌苍的手,她的夫君,这一生,悲欢荣辱,她愿意与他携手,至死不渝。
人流之中,满眼是喜庆的红,南府正门屋檐上,是破晓前的浓艳绚丽,南信子一袭红衣站在青石板上,那路一直延展到抬眼能看见远处群山。
婚后的何凌苍与南信子的生活,知道的人都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因为,这两人竟然相敬如宾、相亲相爱,别说打架,连吵也没有吵过。
与公婆同住的信子,每日早起请安,每月陪婆婆去上香祈福,孝敬公婆上做得一丝不苟,对二房留下的那个女儿,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因此公婆对这位儿媳加倍疼爱,婆婆在女眷面前提起儿媳也是赞不绝口。
每两个月,公婆会提前提醒他们的惯例,何凌苍会带南信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南树在鸿胪寺任职,他为人温和,脾气十分好,又有担待,改变了很多前辈对南家人只出武将的印象,两年就升了一回。
南信子再回娘家,待遇比起过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南树一早就吩咐下人准备姐姐爱吃的,她的房间也一直保持着从前的模样,每天打扫。三人月下喝茶或饮酒,聊起上学时候的事,总是笑声连连,偶尔南树也会感慨地说起同僚的儿子背不出书,被书院里的先生训了,如今何凌苍在先生们教训后生的例子中熠熠生辉。
何凌苍摇头不信,南信子表示南树说的是真的,因为她有时候去繁苍楼小酌,听见过隔壁桌的年轻后生们,嘲讽先生口中的优等生何凌苍。譬如——
“我知道那人,何尚书的儿子,上次宴会上见着,他不怎么讲话,先生说他辩论起来口若悬河,肯定是骗我们。”
“他娶的是南大将军的女儿,那女人才厉害,当年马上射箭连发三箭,箭箭中靶心,这才是传奇。”
“没错,我看那何凌苍也不粗犷健壮,怎么会有骑射先生说的那样神?”
……
何凌苍只好无奈地笑笑,三人的聊天打趣,平淡却十分快乐。
夫妻俩私下相处的时候,何凌苍和南信子虽然还是往常的性子,一个温和沉静,一个活泼开朗,却又有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那是夏天的傍晚,夕阳微红,南信子洗完澡,擦干了身子,穿着白色的棉布里衬,腰间随意地系了起来,领口的锁骨若隐若现。何凌苍坐在院子树下的竹椅子上看书,微风带着暖意,见到信子出来,倾身给茶杯续了些茶。待信子趿拉着鞋子走近了,他将另一只竹椅移了移方向,然后伸出手,手心朝上,耐心地等信子晃晃悠悠地走近了。她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舒服地坐下,另一只手端起茶水,试也不试地喝了一口,温热果然正合适。
“今年的新茶夫人可满意?”何凌苍很少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即使是夫妻间的调侃他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恰恰如此,这调笑的话配着这副一本正经的脸,倒更添了几分情趣。
南信子喝了一口,明眸一扫他的脸,然后笑道:“你泡得更好。”一边拿起桃木梳梳着不滴水却还是有些湿的长发,“你又在看些什么?”她探过身子去,瞧了瞧何凌苍膝上的书。
何凌苍将书盖在了一边的茶几上,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梳子,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为她梳理背后的长发:“这些你看着又要头疼,有什么好瞧的?”
南信子侧脸过来,顶嘴道:“头疼归头疼,我也是念过长安书院的女弟子,本朝头一个。”
何凌苍嘴角扬起弧度,顺着她的话道:“是是,南府的大小姐,诗词歌赋似乎从未得过甲等吧?”
南信子一愣,将头撇向另一边,逞强道:“我有篇诗文也是得过乙等的。”
院子里的葡萄藤上绿油油的叶子,十分祛暑,摇曳了两下。何凌苍轻轻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是,那乙等的诗文还是你逼着南树写的。”
南信子吃惊地转过头来:“你怎晓得?这事我从未和旁人说过。”
何凌苍低头轻轻地梳顺那缕发尾,回答道:“南树想要借此让你出丑,我不忍心,那诗文是我学着你的口气写的,让南树仿着你的笔迹再誊写了一遍,拿给你交差的。”
南信子哭笑不得地骂了句南树,又不解道:“你干吗只给我写个乙等的,以你当时的才华,真是够偷懒的,你自己的都是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