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意思是说,自己也是会禅的一等高手,所以请佛印以本来面目接待他。
然而,当东坡乘船渡过滚滚长江,来到金山寺时,佛印又像笑弥勒一样出现在山门前。
于是东坡出言讽刺佛印的境界不高,不如当年的老赵州潇洒自在。佛印当下吟诵一偈:
赵州当年少谦光,不出山门见赵王。
争似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以禅的眼光看世界,彼此没有分别。行住坐卧,穿衣吃饭,拉屎撒尿,无不是禅。
只要你禅心灵明,大千世界都是禅床,时时刻刻都在禅的境界中。
苏东坡马上领悟到,禅是水灵灵、活泼泼的,自己刻意强调禅床与山门的区别,不啻于胶柱鼓瑟,失却了禅的生命活力。
佛印禅师在金山寺所居的方丈名曰“妙高台”,东坡曾经专门题诗: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不如金山去,清风半帆耳。中有妙高台,云峰自孤起。
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台中老比丘,碧眼照窗几。
巉巉玉为骨,凛凛霜入齿。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
何须寻德云,即此比丘是。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金山妙高台》)
六、本来面目
元丰八年(1085)50岁的苏东坡被朝廷起用,知登州。十月,他到任才五日,又被召还京任礼部郎中。苏东坡离开登州那天,石塔寺的戒禅师前来送行。一见面,东坡就以机锋相向,说道:“我本想看一看登州的石塔,因为形迹匆匆,恐怕来不及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寺院里的石塔,而是在勘验石塔长老的禅法。石塔戒禅师马上站立起来,扭转着自己的身体说:“那你就看看这个砖塔吧。”
石塔长老将自己的肉体比作佛塔,可谓禅意无限。苏东坡并不放过,他说:“为什么有缝呢?”
无缝塔,代表了涅槃境界。石塔戒禅师说:“若无缝,怎么容纳世间的蝼蚁?”是啊,涅槃境界至高无比,但众生一时难以领会,只好将禅法的醍醐稀释成牛奶,请大家来喝。
东坡听后连连点头首肯。由此,他更知道了禅海之波澜壮阔。
东坡居士毕竟不是专职禅者,且真正修行时日尚浅,所以最初与禅师们斗机锋,总是略逊一筹、先输一着。当然,这也与他对佛教的谦卑态度有关。据张商英《护法论》(《大正藏》卷五十二)载,苏轼告诫他,与禅者对机,不能用世俗之礼,“或有事至庭下,则吾徒当以付嘱流通为念,与之阔略可也。”
正是因为他这样虔诚,禅师们才以诚相待,与之以作家(参禅的行家)相见;也正是经过了一次次磨砺,才使他一步步领悟到了禅的真谛。
自修禅开悟之后,苏东坡放下名利,解脱烦恼,变得更加潇洒了。不是么,此后就是连连遭到贬配之时,依然是那么的洒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连仕途坎坷的辛酸,都成了他轻松调侃的对象。这份豪放自在,充分说明此时东坡居士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动静一如,万法平等。在他的心灵感觉中,祸福苦乐、荣辱贵贱,只是相对而言,只是不同的感觉而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
元祐四年(1089),在京师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东坡,因政见不洽,遭新旧两党攻击。于是连章请郡,三月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第二次到杭州为官。在任职期间,他抗旱赈灾,兴修水利,整治西湖,筑“苏公堤”,疏浚运河,凿井开源,为民造福。
苏东坡在杭州的一系列惠政,早已永载史册;鲜为人知的是,在背后支撑他完成这番事业的,恰恰是佛教。
首先,治理西湖需要庞大的财政开支。那一年,苏杭一带遭遇了严重灾荒,连赈灾都很困难,如何能筹集到“基本建设”资金呢?对佛教十分“内行”的东坡居士想到了以“度牒易米、以米赈灾、以工代赈”的妙法。度牒,是朝廷颁发给僧尼的身份证明,正常情况下,必须通过试经获得。苏东坡上书朝廷乞得百道度牒,每道收钱一百七十贯,以所筹之银买米一万七千石,减价卖给灾民;折损之后,入库一万贯。然后以工代赈,治理西湖等工程。
其次,兴修水利必须要有专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古代中国乃官本位社会,所以这种人才奇缺。而佛门之中,讲究“五明(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内明)”,各种奇僧层出不穷。当年,东坡刚刚到徐州任知府,正赶上黄河决口,洪水即将漫过东平县城,徐州危在旦夕!这时,一位名叫“应言”的禅僧向东坡建议:凿清冷河,引水北上废河道,并导之东北入海。正是这位毫不起眼的普通僧人,在危难时刻拯救了东平、徐州城,使得数十万民众免于灾祸。现在,东坡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佛门,请七十高龄的子圭禅师总管杭州的饮水工程……
东坡,永远是色彩斑斓的人物。一次,他与友人畅游西湖。宋代文人雅士相聚,必然会召妓歌舞助兴。他发现,其中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清新脱俗,卓尔不群。她虽然身陷风尘,却犹如独立于高山之巅、大川之畔。东坡十分惊奇,再三询问,得知琴操系会稽人,原姓任,因幼年父母双亡,不幸沦为妓女。东坡尝试以佛法引导她。没想到,这琴操夙具善根,竟然能一闻千悟,佛法禅要犹如旧时功课。
东坡居士在杭州还有一位禅友——大通禅师。这大通禅师不似佛印那般诙谐幽默,他持戒精严,一丝不苟,俨然如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罗汉圣僧。一年春天,正是桃李烂漫季节,西湖莺歌燕舞之时,大通禅师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他刚刚打开门,三五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漂亮歌妓拥了进来。领头的就是在风月场上鼎鼎有名的琴操。
正当老和尚莫名其妙、发呆发愣时,一张坏笑的脸露了出来。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东坡居士,也只有他才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大通禅师自然很不高兴,愠形于色!
东坡才不管这些呢,他拿出自己事先撰写好的词稿,令琴操抚琴歌之: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南柯子》)
这些禅客之间的机锋问答,现在却由歌女用娇声嗲语唱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大通禅师哭笑不得,面色阴郁。然而,当他不得不听下去的时候,脸色渐渐发生了变化:琴操唱的拍板,也就是禅板,它与门槌一样,都是禅师平时接引学僧领悟禅机的道具。也可以说,心明眼亮的师父为了启发弟子开悟,种种演示都是逢场作戏。现在,这唱词亦在表明,东坡的携妓来访,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大通忽然有所醒悟:自己为此起心动念、嗔恨烦恼,亦是一种执著啊!
大通禅师对着东坡双手合十,说道:“居士禅悟灵透,老衲自愧弗如。”东坡哈哈大笑,手指从琴弦上滑过,在一串叮叮咚咚的琴声中,他吟诵出了一首著名的喻禅之诗:若言弦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由于禅的智慧滋润,东坡的一颗心始终清净灵明,生活得自在洒脱而又情趣盎然。
而他以禅机启发琴操悟道的公案,可谓千古佳话。
一日,东坡乘琴操所在的花船游湖,他指着西湖问道:“何谓湖中景?”琴操知道东坡居士是在扣问禅机,随口答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