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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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5)

“何谓景中人?”东坡再问。琴操在他的激扬下,禅兴勃发,禅机凛然,说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景?”东坡三问。琴操答:“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东坡继续逼拶道:“究竟如何?”

急切中,琴操不假思索,顺口说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自己此语出口,琴操翻然有悟。她向东坡居士深深道个万福,丢弃画船,飘然而去。当日,琴操削发为尼,法名勤超。她潜身自修,不久即深契玄旨,大彻大悟了。

绍圣元年(1094),东坡再次被贬,将有岭外之行。他乘坐的小舟到达江宁(今南京)时,因逆风阻在了江浒。当时,蒋山住持佛慧泉禅师将他迎入寺中,从容品茶,机锋对话。东坡遂问道:“如何是智海之灯?”佛慧以偈作答:指出明明是什么?举头鹞子穿云过。

从来这盌最希奇,解问灯人能几个?

东坡听得心花怒放,于是欣欣然以诗纪其事:今日江头天色恶,炮车云起风欲作。独望钟山唤宝公,林间白塔如孤鹤。

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电眸虎齿霹雳舌,为余吹散千峰云。南来万里亦何事?一酌曹溪知水味。他年若画蒋山图,为作泉公唤居士。

这就是东坡,平生夷险一致,不为荣辱所喜忧。不是么,正当他被流放岭海之时,依然毫不在意,关心的仍旧是佛法禅道。可谓:心内有灵风,吹散千峰云。

临别,佛慧泉禅师说偈为他送行:脚下曹溪去路通,登堂无复问幡风。好将钟阜临岐句,说似当年踏碓翁。

秋天,东坡正如佛慧禅师说的那样,路经南华寺,专程来拜谒六祖肉身,畅饮曹溪法乳。那天,他身穿衲衣——僧衣,与南华寺住持辩公长老坐谈,忽然有官员来访。他来不及更换衣服,便在僧衣外面套上公服,前去应付。等到客人告辞,他笑着对辩公长老说:“里面着衲衣,外面着公服,大似压良为贱。”

辩公一语双关说:“外护也少不得。”

外护,是出家人对护法居士的简称。苏东坡道:“言中有响。”辩公提醒他:“灵山付属,不要忘却。”

这些丛林大长老,都将东坡当成了门里的自家人。

东坡被发配到惠州的时节,醇儒刘世安(1048~1125)也被累贬至岭南。这位被学者称为“元城先生”的北京(今河北大名)名士,在熙宁年间高中进士之后,却不就选,从学于司马光,以敢于针砭时弊著称。官场失意后,刘世安也开始读佛书。他知道东坡与丛林之中那些尊宿、长老多有来往,就请其接引,结识一些精通佛法、功行深厚的禅师,以便随时请教。

一天雨后,东坡居士前来邀请刘世安,说是共同去参谒“玉版”禅师。东坡还说,“玉版”禅师不但善于演示佛法真谛,而且能拯救人的性命。

刘世安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就乐颠颠地跟随他来到城外的一座寺院。然而,东坡既不进讲经说禅的法堂,也不到高僧居住的方丈,而来到了寺院后面的竹林之中。春雨过后,正是竹笋破土时。东坡采来鲜嫩的春笋,剖成薄片,在火上烧着吃。生性拘谨的刘世安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便向有美食家之誉的东坡请教这道佳肴的名称。东坡大笑,指着颜色像美玉一样温润、质地像玉石一样细腻的笋片说:“此名玉版。此老不但将自然法则演示得惟妙惟肖、生动活泼,而且能果人口腹,解馋充饥。”

这时,刘世安才知道,东坡所说的“玉版”禅师,即是鲜嫩的竹笋。

东坡见他不解其中奥妙,面露失望之色,便以诗意说禅机,吟诵道: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

不怕石头路,来参玉版师。

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

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器之好谈禅,不喜游山。山中笋出,戏语器之,可同参玉版长老,作此诗》)

“丛林真百丈”——百丈怀海大师有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开禅宗丛林“劳作即禅修”之先河,让弟子们在日常生活中领悟禅的真谛。所以,吃竹笋,也能领悟禅机啊!“

不怕石头路”——马祖道一在评价石头希迁的禅法时说:“石头路滑。”因为,石头祖师的禅法如丹凤鸣于九霄,鲜有知音。同样,雨后春笋亦蕴藏着奇妙的禅机,何人能够解读?

“聊凭柏树子”——有禅僧向赵州从谂古佛请教:“如何是达摩祖师的禅要?”老赵州指着大殿前的柏树说:“庭前柏树子。”这就是说,草木之中,也自然而然蕴含禅的奥秘。

“瓦砾犹能说”——以智慧著称的文殊菩萨说:“墙壁瓦砾亦能讲说佛法。”六祖慧能的弟子、南阳慧忠国师曾有“无情说法”的妙论(以上四个公案,请参阅笔者《禅机·菩提》丛书)。花草树木、石头瓦砾、日月星辰、鸟啼虫鸣,无不是法,无不是禅!古往今来,有多少伟大禅师,就是从大自然呈现的禅机中领悟到了佛法的真谛,从而明心见性,大彻大悟。

东坡说禅亦庄亦谐,新鲜水灵,生动活泼,深得禅之“游戏三昧”。他既有“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赠龙光长老》)这样雄壮豪迈的礼赞颂歌,也有顽皮活泼的小词: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如梦令》)

水很是清灵干净,而泥垢自然污浊不堪。然而,以禅的境界看来,水净也好,垢污亦罢,本性皆空,所以东坡说它们“两俱无有”。自性本来清静,因此,搓背的人(比喻修行)尽可以“轻手”了。

从这些信手拈来的诗词可以看出,此时的东坡完全契入了禅海之中,获得了大自在、大自由,所以他在惠州贬所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这份悠闲自在,甚至连那些朝中政敌都要嫉恨,乃至他们网络罪名,再贬苏轼于琼州(今海口)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然而,他们这些凡胎俗子哪里知道,此时的苏轼已经明白了动静一如,万法平等。祸福苦乐、荣辱贵贱,已经不能使他心动: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颖谁雌雄。

正因为如此,他在天涯海角如同故土,啖薯芋等同玉食。“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苏辙语)其不惧不避、不忧不悲、乐观向上的精神,就是禅之精髓。

建中靖国元年,苏东坡遇大赦得以从海南回到了大陆。他北归途中暂止于常州,以老病之由请求辞官,辞去了这最后的身外之物。这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但一颗禅心如澄潭秋月,灵明不昧。老朋友径山惟琳长老前来探病,他以偈子回答: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毕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答径山琳长老》)

面对生死,他充分表现出了一位禅者的从容。在弥留之际,径山惟林大声提醒他:“先生践履至此,更须着力。”

苏东坡回答得漂亮极了:“着力即差。”

语毕,攸然而逝。

东坡居士诗文,美轮美奂,其丰富神奇的想象、变化莫测的意境、深邃抽象的哲理、妙到毫颠的意趣,似乎都是神来之笔。其实,正是禅的领悟改变他的思维方式,禅定中的神奇的境界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艺术体验,才使得他的妙笔升华,有如神助。后来,他以文章作佛事,有多少人因读其诗文而知有佛法。因此,明末高僧紫柏尊者赞道:“东坡老贼,以文字为绿林,出没于峰前路口,荆棘丛中,窝弓药箭,无处不藏,专候杀人不眨眼索性汉。一触其机,刀箭齐发,尸横血溅,碧流成赤。你且道他是贼不是贼?试辨验看。若辨得,管取从来拦路石,沸汤泼雪。”

(作者系河北省禅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号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