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里曾经是汉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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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暮歌(1)

一、大师匡衡

公元前35年,春天,正月。郅支单于的人头,被陈汤用快递送往汉朝首都长安城。千古以降,最让人激动和自豪的,不是那颗单于的人头,而是随人头送至长安城的一封书。

那是陈汤向皇帝刘奭写的一封奏疏,内容很长,经典摘要如下: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甘延寿、陈汤将义兵,行天诛,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以示万里。

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如下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铁骨铮铮,铿锵之言,穿越千年的烟云。我仿佛看见,陈汤仍然挥舞长剑,英雄豪情,直冲云霄,威震天下。

刘奭很激动。四十年来,他的人生几乎是一部软蛋史。刘病已生前,曾经指着他鼻子骂说,败掉汉家天下的,可能就是他这不进化的软体动物了。现在,刘奭大可挺直身子,跑到刘病已庙前上香点火,骄傲地炫耀一回了。

谁说我是败家子,列祖列宗办不到的,我办到了。高祖以下,我不是最牛,至少我不是最差的。

难道不是吗?刘奭不是心里说说骂骂。陈汤让他扬眉吐气,扬起了尊严的头颅,他必须禀告列祖列宗。于是,他难得果断一次,不由分说就下令,把郅支单于的头颅悬于城头示众十天。紧接着,他亲自前往太庙,祭祀祖宗,大赦天下。

整个汉朝,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欢乐和激动的海洋。

凡事总有个特殊之处,斩杀郅支单于,有人欢喜,有人不是滋味。至少有两个人,就提不起劲来。其中一个是宫中红人石显,另外一个则是丞相匡衡。

可能有人问了,那个于定国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他哪里去了呢?

让我来告诉诸位吧,于定国早就下岗了。和于定国一起下岗的,还有大司马史高。公元前43年,九月,汉朝降霜,庄稼歉收,全国一片饥饿。因为这项天灾,丞相于定国、大司马史高以及御史等三位高官,集体引咎辞职。

时间飞得好快,仿佛才一眨眼,此事一过就已经八年了。

八年以来,汉朝官场舞台,早就换了几拨人了。但是,能够混上台面的,来头都不小。比如,眼前这个匡衡。

匡衡,字稚圭,祖籍东海承(今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和曾经的牛人萧望之是老乡。萧望之世代务农,到他那一代,果断弃农拜名师,搞起学术,一整就是天下闻名,实在不易。无独有偶,匡衡世代亦是务农,到他这代,也决意弃农从学,搞起了学术。

萧望之搞学术,没听说经费紧张,倒是听说他拜了不少名师,比如就拜夏侯胜为师。关于夏侯胜的故事,我们就不多说了。那个牛人,收了萧望之与黄霸那样的学生,他这辈子够本了,没啥后悔的了。

可是匡衡转型找出路,的确不容易。主要原因是,他很穷。穷到什么程度?穷到到处替人打工为生。这还不算啥,他竟然还穷到夜里点不起灯来读书。可偏偏他精力过人,不读书他睡不着觉。于是乎,他想到一招——借光。

在中国历史上,读书人刻苦读书的版本,说也说不完。然而能成为经典的,无非以下几种: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

囊萤的主人公是车胤,映雪的主人公则是孙康,悬梁的主人公是孙敬,刺股的主人公是苏秦,凿壁偷光的主人公,则是眼前的匡衡。

所谓,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精力过人的匡衡,通过数年的勤工俭学,终于练得了盖世神功。此神功就是——解读《诗经》。

在汉朝,你要想在学术界混,就得精通经学。经学规定书目,就是六经:《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不要说熟读六经,只要你成为其中一科经书的牛人,足够这辈子吃了。

夏侯胜精通《尚书》,还自创了大夏侯学,天下无敌。萧望之精治《齐诗》,所以很吃得开,在仕途上一路高奏凯歌。匡衡精讲《诗经》,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有人还编出童谣说:不要说《诗》,匡衡来了;匡衡说《诗》,听者无不眉开眼笑。

可是,精于解《诗》的匡衡,仍然活得不成人样。问题不在别的,而在于考试。

在汉朝,无论你有多大学问,想谋取官职,就得规规矩矩地参加考试。考中甲科者,可为郎中;中乙科的,可做太子舍人;得丙科的,可补文学掌故。可是学术精湛的匡衡,考试技巧,却是一塌糊涂。一连考过去,一连败下来。屡考屡败,惨不忍睹。

惨到什么程度?他连考八次,啥科都没中。不过,他身上有着偷光苦读的精神,屡败屡战,第九次参加考试,终于赢得一个惨胜——中了丙科。

差是差了点,总算是考中了。考中的匡衡,马上被补为平原文学。路漫漫其修远兮,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匡衡的路,还很长很长。

匡衡很失意,心有郁结却不能鸣之。这时,他的诸多同行,对他的冷遇表示不平,于是纷纷上书对皇帝说,像匡衡这等人才,不应该待在地方,应该把他调到中央做文学。

那时,好儒的刘奭还是太子,只能靠边站,想说话都插不上嘴。能够拍板说事的,只有刘病已。替匡衡说话的奏疏,刘病已也看到了。他想了想,找来时为太子太傅的萧望之,说:“传闻匡衡学问甚高,麻烦你跑一趟,帮我去验证一下。”

萧望之找了一助手,把匡衡召到京城,面对面聊了一回。考核完毕,萧望之向刘病已报告,匡衡学术水平,不是吹得好,他是真的好。

刘病已一听,吱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当是时,匡衡还留在京师,因为他得等皇帝回音。从老乡萧望之对他的欣赏语气中,他有理由满怀希望,信心十足。然而不久,终于有回音了。匡衡只等到了一句冰凉的话:先回平原继续做文学吧。

就这样,刘病已就将匡衡打发了。匡衡这辈子,穷过,苦过,多次跌倒过,却从未后悔过。他知道自己天生命运多舛,尊重上苍的安排。然而这次,对于刘病已的冷遇,他怅然若失,却又莫名其妙。

如果你爱我,就将我召来京城;如果你恨我,也可以将我召来京城。但是,皇帝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呢?真是爱我,连学术大师萧望之都赞不绝口,为什么皇帝您不将我留在京城?如果你恨我,何必如此打击一介小民,与我过不去呢?

匡衡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如戏,命运多舛。漫漫人生路上,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挺不住。咬着牙,忍着泪,一定要挺住。

事实证明,他挺过来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可否认,刘病已是匡衡的冬天,而属于他的那个春天,则是刘奭。刘病已崩后,刘奭接班,匡衡犹如一匹长期陷于泥潭的好马,突然拔足而出,奔上了康庄大道。

提拔匡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史高。我们知道,史高之所以登上大司马高职,不是他有啥本事,而是沾了外戚的光。所以,他的副手萧望之对他很不感冒。

以学术为尊的萧望之,于是联合别人,把大司马史高架空了。于是,萧望之说什么,刘奭就做什么,大司马史高就成了纯看客和装饰人物。所以,史高一想起那事,心里就想骂娘。但是,他只能在心里骂,又不能骂出口。

那时,有一政治投机客找到了史高。他对史高分析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职位那么高,却没人理你吗?那是因为你是贵戚,名声不好。为什么你名声不好?因为你只顾自己,不懂得推荐贤人。如果想博取名声,就得任贤。”

最后,这位巧舌如簧的说客,话语一转,说到了重点:“我认为匡衡是难得的一贤人,你应该重用他。”

史高认为此说客说得很在理。以上那番话,说得好听是任贤,说得俗点是附庸风雅,笼络士人,结为党私。真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于是乎,史高马上就接见匡衡,然后向刘奭推荐。

一下子,匡衡仿佛是搭上了顺风车,先被刘奭任命为郎中,不久升为博士,再不久又升至给事中。要想为郎中,先为甲科。匡衡拼死拼活考不上的,只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就将他将来的路,全铺平了。

匡衡之所以被刘奭看中,不仅是说客及史高的功劳,更主要的是,刘奭是真的太喜欢匡衡了。匡衡之所以被刘奭喜欢,认真推究,萧望之功不可没。

当年,刘奭为太子时,萧望之就是他的太傅。在萧望之的教导和指引下,刘奭不但迷上儒学,也爱上儒生。此中优点,正是刘病已所缺少的。刘病已表面尊重儒生,骨子里却顽固地认为,儒生迂腐死板,很不靠谱。

在儒家六经当中,刘奭最爱《诗经》,偏匡衡又是研究《诗经》的绝顶高手。所以匡衡和刘奭的相遇,是鱼和水的相遇,难舍其爱。正因为如此,匡衡终于挥一挥手,作别西边的暗淡,一路高歌猛进,做太子太傅,又迁为御史大夫,最后登上了丞相位。

在汉朝丞相当中,匡衡也算是一个划时代人物。屈指算来,他应该是第一个以学术大师身份,登上政治顶峰的人。当年,萧望之距离丞相仅一步之遥,终没有实现登峰。现在,所有的空白和荣光,全都让匡衡填补了。

终于相信了那句古话: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

二、英雄和群小

匡衡跟陈汤较上劲,事实上两方也没听说有过节,问题出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陈汤的上司甘延寿。事情是这样的:甘延寿出征讨伐郅支单于前,宫中有个实权人物,一下子将他看中,仿佛料定他是潜力股,主动跑上门来,要给他说亲。他对甘延寿说,我把我家姐姐嫁给你,咱们俩做个亲亲,您说中不?

然而,甘延寿二话不说,直接吼出一句:“不行!”

一下子,那人脸就黑了,灰溜溜地走了。亲亲没做成,竟然做成了仇家。甘延寿实在牛,普天之下,没人敢得罪的人,他竟然眼不眨、心不跳,顶天立地,气势昂扬地把人家得罪了。

因为,他得罪的那个人,正是刘奭身边最红的人——石显。

当初,萧望之牛吧、刘向牛吧,可又怎么样了,现在一个化鬼了,一个还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可是,石显要修理甘延寿,关匡衡什么事呢?回答是,这事关系大着呢。

匡衡是怎么爬上来的?是大司马史高提拔的。当初,大司马史高被萧望之压得动弹不得,只好求助石显,终于把萧望之集团搞掉。尽管说,大司马史高下台了,但是他的集团还在,他的继任者,还跟石显合作。事实上,你不合作也得合作。石显既然能搞死萧望之,搞死几个声望远不如萧望之的人,简单得很。

这下子终于看出来了吧,是石显想整甘延寿,于是就让丞相匡衡及御史大夫一起配合他。配合得好,前途光明,配合不好,连根一起拔。

所以说,匡衡做小人,都是被逼的。在匡衡无比幽深的内心深处,谁也不知道,他对石显埋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怨恨。

石显和匡衡怎么整甘延寿,心中早已有底。他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否定甘延寿的战功。要否定甘延寿,只好顺带陈汤一起否定了。这个世界本来冤大头就多,让陈汤当冤大头,多一个人也不过分。

甘延寿和陈汤的战功,是摆得上桌面,经得起鬼神检验的,怎么石显和匡衡想否定就能否定?事实上,对匡衡来说,这事一点儿也不难。

在这个世界上,鬼神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长在人嘴里的舌头。所以在百祸之中,舌头之祸摆在首位。连孔子都要不停地警告弟子们,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要说也得思前想后,慎言慎行。

具体怎么整甘、陈两人,石显只能背后坐着看。因为,他是郎中令,只管宫中事。关于甘延寿和陈汤的功绩怎么评定,由管政事的丞相匡衡来操作。匡衡和御史大夫讨论了一下,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作为突破口,一棍子将甘延寿和陈汤搞死。

首先,甘、陈两人出征前,假传圣旨,这是大罪;

其次,陈汤很爱财,逛了一回西域,把西域各国的珠宝,全部掠夺一空,违反了军纪,这同样是大罪。两件加起来,就算不杀头,也得蹲一辈子的黑狱。

当陈汤把郅支单于的人头送回来时,皇帝刘奭说要在长安城头,悬挂十天。那时,匡衡就十分反对。很明显,把郅支的人头挂出来,等于承认陈汤有功,他们下步棋就难走了。但是,刘奭活了大半生,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好事,谁也拦不住他,还是把郅支单于的人头挂出来了。

看得出来,刘奭对甘延寿和陈汤,心里充满的是怎样一种情感啊。一想到这,匡衡眼皮开始跳了。他必须在陈汤部队回到长安之前,将陈汤的罪状罗列确立。不然,等到他回来,大家急着庆功,整人的计划,也就黄了。

于是,匡衡命令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通知陈汤部队沿途所经地方政府,逮捕陈汤部下,严加审问,编辑罪状。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后方陈汤的耳里。

开始时,陈汤还十分纳闷。自汉朝开国以来,从来没见过对外开战胜利归来时,有如此被修理一说。陈汤想想,突然拍脑袋叫了一声,啊,有人眼红了。

要解开这个死结,只有请皇帝亲自出面了。于是,陈汤急修一封书,送往长安。陈汤的书,写得很短,却很有威力。

概括起来,大意就是:臣陈汤和部将与敌战于西域,奋不顾身,终于斩下郅支单于,平定西域。为什么我们回来的路上,不见地方政府郊迎,还要喝倒彩,乱抓部将拷打审问,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急书马上送到皇帝手上,刘奭一看,咦,有这等奇怪的事?于是他马上给沿途地方政府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立即释放所有被逮捕人员,同时为胜利之师举行盛宴。

就这样,刘奭活生生的,把石显的整人计划搞砸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于是,陈汤和甘延寿的部队,顺利返回长安。接下来,刘奭要做的工作,就是给他们评定功绩,以便封爵。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俩肯定是要封侯的,不过封多少户侯,还得开会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