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改革现场:晚清经济改革始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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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黄海血战(2)

以郑观应为首的一帮投资津沪电报项目的商人急了。胡雪岩创设的轮船公司以漕运业务为支持,在津沪跟长江航线上跟轮船招商局展开全面竞争,一旦再拿下长江电报,那么不仅轮船招商局将陷入绝境,汉口、浙西、宁波三地的商人也将被胡雪岩控制。“汉口茶市所聚,浙西丝斤所出,宁波亦徽茶口岸,三处商人,事关切己。”[19]郑观应在写给长江沿线督抚们的信中,隐射胡雪岩将垄断长江沿线商业的野心。

湘淮代理人抢夺长江电报权

胡雪岩在走一条冒险的路。

两江总督左宗棠是胡雪岩最大的豪赌筹码。在帝国的政坛中,高傲的清政府执政精英们嘲笑左宗棠老土,在左宗棠眼中他们就是涂抹着贵族油彩的小丑。只有直隶总督李鸿章是左宗棠唯一的对手。两人都指挥过千军万马,一个淮军领袖,一个湘军继承人,两人统率的两大汉族武装集团都令清政府精锐之师颤悚。左宗棠抬棺出玉门,更是赢得了无上的国际威望,谁与争锋?

在经历了王先谦弹劾案后,轮船招商局的创始人盛宣怀遗憾出局。唐廷枢现在忙着在开平挖煤,徐润忙着向江浙的银行家们融资开发房地产,一旦胡雪岩的轮船公司在一年之内开航,那么轮船招商局将陷入经营的泥潭,甚至有亏损破产的危险,广东商帮投入到轮船招商局的资金将付诸东流。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淮军集团的改革旗舰,维护“官督商办”的改革路线是淮军集团团结商业资本的重要布局,胡雪岩的行动是在挑战李鸿章的改革底线。

郑观应他们担心的是胡雪岩的电报投资,因为江浙跟广东商帮投资的津沪电报项目盈利能力很差,当初为了办理这一项目,李鸿章是以军事目的说服北京清政府执政精英的,商人们希望以军事工业为突破口,在津沪电报局的总领之下拿下长江以南所有电报项目的承办权,“如果鄂、浙两线分别办理,则津沪一线必因经费支绌难于持久。”[20]

盛宣怀作为津沪电报的创始人跟总办,在津沪电报招募商股的时候,为了坚定商人投资赚钱的信念,还特别强调了商人的长远利益:“商人出资承办,意在急公,凡属西法创举,必应历时久远,以数十年为通筹,庶可翼后日之盈,以补今日之绌。”盛宣怀精明地将商人利益跟国家利益捆绑在一起,“现在众商出资报效,自应准其永远承办推广施行,是商人之利,亦国家之益也。”[21]

在津沪电报项目的招股书中,盛宣怀还提出:“将来本局再有扩充,亦必先尽旧股,再招新股。”他“不愿使创始者徒苦尝试”,让“后来者反居上”,侵害创始老股东利益。盛宣怀在津沪电报局推行的招募游戏规则,就是今天上市公司中的“新股增发老股东优先”原则,这个原则沿袭百年,已成为今天上市公司再融资的法律准则。

一纸承诺,盛宣怀将江浙、广东商帮一下子团结到了自己周围,丁戊奇荒时的赈灾联盟再次在商业中得到团结。尽管败走荆州矿务局,尽管在招商局遭遇弹劾,但盛宣怀在淮军集团的特殊地位,以及他跟商人们的利益网络,再加上李鸿章的力保,这些足以令他在商界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郑观应在给盛宣怀的一封信中谦卑地写道:“弟颇思来津一聆清诲。”足见盛宣怀已经成为商人们心中的领袖。

胡雪岩的行动将赈灾联盟的精英商人推向了危机边缘,江浙、广东、安徽商帮都成了胡雪岩的敌人。左宗棠新任两江总督,郑观应他们再次找到王之春,希望这位湘军集团的干才能够疏通南洋官方关系。同时,商人们决定发动盛宣怀的父亲在江浙官场活动。

盛康跟李鸿章同科会试,又将盛宣怀送入李鸿章幕下历练。剿灭太平军期间,盛康在胡林翼手下负责筹集军饷,跟湘军集团诸多干员过从甚密。盛康在1867年丁忧后,出任浙江主管司法刑名的按察使。郑观应联合经元善给盛康写了一封信,请他“主持成议,并于各大府前详达缘起”,以期影响江浙官场在长江电报项目方面的态度。

盛康对江浙官场摸了摸底。地方大员对左宗棠敬畏有加,尤其是在左宗棠对郑观应他们的联名信已经做出批示的情况下,他们岂能忤逆左宗棠的意思?浙江巡抚刘秉璋在会见盛康时说:“左相禀批意甚看轻此事,故不欲举办。”[22]

盛康对刘秉璋的谨慎相当意外。李鸿章陈兵上海期间,刘秉璋进入淮军幕下,在剿灭太平军跟捻军期间成为淮军集团名将。既然连刘秉璋都会以左宗棠的批示为准,消极对待淮军集团的电报项目,看来胡雪岩对长江电报项目是志在必得。

津沪电报局是盛宣怀在官场仕途重新崛起的根基,盛康只要说服江浙官场大员支持郑观应他们,就能重塑儿子盛宣怀在商界精英阶层的名望。

经过盛康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服,刘秉璋终于吐口说:“汉线先办,浙线续举。”

郑观应听闻刘秉璋态度的转变,高兴坏了,立即给盛康写信:“禀复既如此云云,想必无复梗阻。”商人们希望盛康再见刘秉璋的时候,一定要陈晓电报项目的国家大义,江浙身处沿海,是南洋海防的重点军事区,汉口电报开工建设,浙江电报岂能落后于湖北?商人们希望浙江跟湖北的电报统一由津沪电报局承办,“不至另起炉灶也”[23]。

商人们还没有高兴两天,刘秉璋突然很遗憾地告诉盛康:“浙中绅士各有意见。”

浙江绅士的意见立即成为官场大员消极应付的托辞,盛康马上意识到问题很严重,可能是胡雪岩对刘秉璋进行了公关。津沪电报项目中除了广东股东,绝大部分是以经元善为首的江浙商人,他们多为生丝、茶叶贸易商,投资电报是希望掌握一手商业信息,绝不会想被胡雪岩一手操控,怎么会突然冒出绅士反对呢?

盛康意识到,刘秉璋的反复一定是因为胡雪岩在进行“银钱公关”。胡雪岩的惯用手法就是将官员们的太太发展成为阜康钱庄的客户,实际上官太太账户里面的银子都是胡雪岩送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盛康给商人们写信,指出左宗棠的批示专指商情有害,刘秉璋所谓浙江绅士的意见无非是在左宗棠批示上做文章,为胡雪岩垄断长江电报项目作铺垫。盛康指示郑观应、经元善他们“纠集丝商联名具禀抚、藩、臬三处”,[24]陈晓欧美商人通过电报掌握商业信息优势,在同中国贸易的过程中掌握主动权,如不加快信息网络建设,将难以同洋商竞争。

经元善出面,联合了以浙西为首的一批生丝、茶叶、盐业、钱业商人,向刘秉璋写了一封长长的联名信,声泪俱下地陈晓商业信息不仅在同洋人竞争时非常重要,更是国防军事的重要保障。刘秉璋这一次总算站到了江浙跟广东商帮一边,胡雪岩真正成了江浙跟广东商帮的敌人,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席卷而来,而同他一样豪赌的徐润则成了盛宣怀全面崛起的棋子。

一代商业枭雄的陨落

上海滩的新时尚:全民炒股

1883年1月12日,晨曦,寒风刺骨。

金嘉记源号丝栈外已经人山人海,裹着棉袍的商人们焦躁不安。好几天没有见到金嘉记源号的老板金桐,商人们听闻一位高级官员从金嘉记源号“提取存项二十余万”,[25]现在的金嘉记源号已经没有钱了,经营“以致不能支持”。

金桐,南浔大丝绸商,一直跟英国人进行生丝贸易。太平军占领江浙期间,江浙生丝、茶叶商人蜂拥到上海,致使生丝、茶叶的对外贸易竞争日趋激烈。金桐经常以超过12%的高利息向钱庄、外资银行进行抵押融资,以扩大贸易额。洋商抓住商人们欲速售还贷的弱点,经常压低购买价格,商人们欲转售他处,洋商们又利用电报“一日已遍其价”,搞得中国商人焦头烂额,“求多不可”。为了操控中国生丝、茶叶跟金融,洋商“每愈七日减价一”,逼得“中国之贩丝茶者,几于十岁就亏”。[26]

1876年,左宗棠指挥西征军三路进兵新疆,胡雪岩在上海为西征军筹集百万军饷。那一年,西征军的百万贷款通过阜康钱庄运转到新疆前线;那一年,胡雪岩决定跟洋商豪赌一把,将生丝囤积居奇,开始跟洋商对抗。在阜康钱庄数百万西征军费的流动资金支持下,洋商的价格战策略失效,上海滩生丝价格陡涨,胡雪岩获取暴利。

到了1882年,以金桐为首的江浙生丝商人跟胡雪岩结成了价格同盟。胡雪岩派出多路人马到江浙收购生丝,“洋人非与胡买不得一丝”,[27]洋商两次跟胡雪岩谈判,愿意加价一千两收购生丝,胡雪岩都拒绝了。按照“价格同盟”的游戏规则,金嘉记源号丝栈这样的盟友自然不能跟洋商私下交易,洋商对胡雪岩“一人操中外利柄”的价格垄断“恨甚”,“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28]

生丝的价格联盟相当脆弱。

胡雪岩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掌握了左宗棠调任两江的情报,因为在江浙跟广东商帮向左宗棠提交长江电报项目报告之时,胡雪岩已经在筹办轮船公司跟电报项目。一旦胡雪岩的轮船跟电报计划实现,生丝、茶叶、盐业的运输跟商业信息都将权操胡雪岩之手,一致对外的价格同盟终将被胡雪岩的帝国吞噬,取而代之的是胡雪岩的商业垄断集团。

上海滩的生丝商人们走到了十字路口。选择跟洋商交易,意味着要忍受洋商的信贷价格歧视,继续承受低利润或者亏损的现实。选择跟胡雪岩结盟,意味着可以坐享囤积居奇的利润,但时间会削弱联盟的超额利润,最终还是要被胡雪岩操控。

金桐最终选择了跟胡雪岩站在一边,钱庄票号的信贷资金一直令丝栈资金链紧张。商人们得到来自欧洲的情报,欧洲丝茧的主要生产国意大利受气候影响而歉收,1883年欧洲丝价将大幅上涨,熬过1882年的冬天,欧洲的商人们就绷不住了。可是金桐万万没有想到,有大客户突然提走了二十多万两的巨款,这一下子击垮了本就紧张的资金链。

资金流向了何方?

股市。对,没错,股票在大清帝国已经不是陌生的奇技淫巧。

1872年,同治皇帝批准成立轮船招商局,这是大清帝国第一家经过皇帝批准并且公开向社会发行股票的公司。轮船招商局的股票发行价格为每股100两,收购旗昌轮船后,股价在大盘蓝筹、重组、跨国收购等一系列概念的炒作下,到1882年每股已经走高到265两,折合人民币为15900元,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牛股。

当时的中国股市已经成为人们投资的天堂。怡和洋行想通过发行一万股,募集二百五十万两资本创设保险公司,“欲入股者,每股付定洋十元,先为挂号等语。怡和向来名声极好,故中外诸商咸思入股,照其告白先付定洋,或数十股,或数百股不等。满望得附股份将来可以得利,并可各为招罗,乃近日竟有回绝,将定洋退还者,中外诸商客洋以去而不得入股者甚多。”[29]怡和洋行计划在上海招集二千股,“合挂号付定者,闻有二万股之多”。

怡和洋行招募新股的疯狂迅速刺激了国人的神经。“华人皆知股分之益,不但愿附西人之股,且多自设公司,自纠股分,每一新公司起,千百人争购之,以得股为幸”,“保险、织布、电线、煤矿,以及采铜、采锡,莫不踊跃争先”。从1882年的春天开始,“凡开矿公司如长乐、鹤峰、池州、金州、荆门、承德、徐州等处,一经准招商集股,无不争先恐后,数十万巨款,一旦可齐”。“除竞附股分而外,又以股分票互相卖买,其行情亦时有涨跌,逐日不同”。[30]

股市犹如烧红的烙铁,热度高窜。闺阁小姐典当金银首饰,贩夫走卒勒紧裤腰带,都只为买到一股股票。唐廷枢创办的开平煤矿、济和保险;郑观应跟盛宣怀他们创办的机器织布、津沪电报,以及其他商人兴办的纸厂、牛乳、长乐铜矿等实业,都通过发行股票得以顺利开办,“蒸蒸然有日上之势”。

帝国子民之所以对股票如此疯狂,新闻报纸的舆论轰炸功不可没。

“泰西以有此一法,而诸事易于开办,是以握致富之原。”《申报》将西方国家的强盛归结到资本的开化。没错,当大明王朝的万历皇帝对老师张居正挫骨扬灰的时候,欧洲人正在发行股票搞航海、冶炼。而“中国未知此法,因而无致富之术”。股票涉及的本质问题可不只是一两个商局的资本招募,而是关系到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更是“国家气运所系焉”。[31]

舆论鼓吹,“今日则风气大开,公司众多,自招商局开其先声,而后竞相学步”,“人见公司之利如此其稳而且便,遂莫不幡然改图,一扫从前拘墟之成见”。中国的资本市场简直就像是坐上了火箭,“不过近数年之事耳,顾招商局一经开创,而继武(足迹相连)者竟尔纷纷”。在当时的上海滩,炒股票成为“市面生意之时派”,[32]如果你没有炒股票,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生意人。

当时,炒股票成为一种时尚,一种身份的象征。舆论鼓动说,“中国之各商人无论大小,必皆不难获利,”商人们都希望自己投资的公司“将来隆隆日上”,因为“此法之愈推愈广,而华人致富之术无异于泰西诸国”。股票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被舆论裹挟到了国家兴盛的政治高度。无论是市井之徒,还是商场精英,他们在狂热的气氛中不停地被鼓动,投资股票可以使贫弱的帝国“由富而强”,“又何外侮之足虞乎哉!”

股票犹如一朵艳丽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