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赌注
我的祖母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父亲,她喜欢我的小叔叔梁王,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看见小叔叔与父亲入则同辇,出则同车——那已经是一个君王尊严的底线,而祖母懵然不知。
当父亲驾崩,祖母主持大局,在父亲灵前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先帝曾亲口应允,千秋万世之后,传位与梁王。国赖长君,刘彻黄口小儿,如何继承君位?
——刘彻黄口小儿,如何继承君位?!
我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可是在严厉的祖母面前,那只是一个虚名,一个什么都不算的虚名,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君位的得与失,我的生与死,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当我的目光扫过满朝大臣,过半的窦氏子弟,我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说这句话——我的祖母姓窦,因为她,祖父和父亲在位的这许多年里,无数窦家的子弟出将入相,封王封侯。
天下兵马在他们手中,就如同君位在她的手中。
那一日母亲站在我的身边,紧紧纂住我的手,像是要纂住她这一生的命运——其实多半的时候,她什么都纂不住,金玉满堂的皇宫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当初的废太子不能,我也不能。
满座肃然无声,所有人都在掂量,我的分量,梁王的分量,谁更值得赌这一把——他们赌的是前程富贵,就如同我赌上我的性命。
僵局。没有人敢站出来,那一刻的静,我在恍然中以为会是天长地久。
直到有白衣女子闯进灵堂,大声道:“我有先帝遗诏,谁敢拦我!”琅琅,声若金石:“先帝有遗诏传位太子,谁敢违背!”如惊雷,亦如春风,满座解冻,魏其侯窦婴说:“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
时魏其侯权倾朝野,又是祖母亲侄,众人纷纷附和,向我行跪拜礼,三呼万岁,我转过头去看见阿娇,她神采飞扬,背后是将升的旭日,满目云霞,也亮不过她的眼睛。
所有人都低头的时候她睁一双妙目亮晶晶地看着我,也许是想趁这个机会将我看清楚,就如同那一日我想看清楚她,将她的眉目,她的笑靥,还有她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举每一动,袅袅丰姿都刻在心底,像陷入眼中的一颗针,从此再也拔不出来。
是我不想拔出来。
她不同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别无选择,她有。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荣华富贵,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宿命,谁也不能剥夺,无论那一天她有没有站到灵堂之上,有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祖母将父皇的遗诏交到姑姑手上,她信任我的姑姑,但是算漏了阿娇。
阿娇爱我。
六岁时候的戏语,城郊无意中的相遇,命运之轮在哪一刻启动,所有人都只是棋盘上的一只棋子,我与她,还有整个大汉王朝,都不可避免地被卷进去,浩浩史卷,容得下我刘彻任性妄为,容不下阿娇盛气凌人。
若干年以后我身边已经换过无数女子,可是我仍然反复想起那样一个清晨,想起那个女子是怎样穿过重重关卡进到甘泉宫,怎样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下我的性命——我无数次低声问自己,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那一日,她会不会仍然做同样的选择?
我问我自己,没有问她,因为她已经永不可能再回答我。
也因为……她与我这样的像。
五落幕
有时候两个相像的人并不能相容,就像有时候相爱的人不能够相守。
那一年我成亲,那一年我君临天下——那是元封元年。就在我登基的那一日,祖母把我叫去长乐宫,她说,如果三年之内你都没有子嗣,这个位置,也一样坐不稳。
我知道她并不是威胁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低眉说我知道了,背转身,咬碎的是银牙。
也许是上天作弄,我和阿娇没有子嗣,一年过去,又一年,春暖花开,我和阿娇相对憔悴。
我在这时候遇见子夫,在皇姐平阳公主府上,她是姐姐养的歌女,长袖善舞,而后来声名赫赫、名垂青史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那时候不过一个卑贱的奴隶。
子夫有七尺长发,光可鉴人,然而那一刻吸引我的目光的只是她容颜里的温婉——她是不同于阿娇,我这样地爱着阿娇,然而有时候阿娇让我觉得累。
因为阿娇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女子,因为皇帝这个位置于我于她都太过重要。
我带子夫回宫,在回廊上与阿娇相遇,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一个结局——我说的是结局,在那一刻,我与阿娇的情事,已经落下帷幕,惊天动地,又寂然无声。
她看着我,满地都成灰。
若干年以后我仍记得她那一日穿大红的衣裳,绣娘在衣袖和领口上绣了十九朵玫瑰,或含苞欲放,或百媚千娇,十九朵,我数过的,一共是十九朵,十九种姿态,以同一种表情老去。
那一日是阿娇生日,十九岁。
那一日我去平阳府原本是希望姐姐能赠与阿娇一份惊喜,意乱情迷的片刻,我不知道竟然用了一生来偿还。
阿娇的愤怒在我意料之外——我是皇帝,三千佳丽,六宫粉黛,原本只是平常。每一个入宫的女子都应该知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天,但是我生命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可是阿娇爱我,她以为自己不一样,以为我与别的君王,可以不一样。
她以为我们可以相守,到天荒地老,到海枯石烂,一如新婚时候的誓言。
那个晚上阿娇将我拒之门外,夜静更长,有婢女自椒房殿来,手捧凤冠霞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命人接过,才一触手,竟片片飞扬,如蝶。
阿娇剪碎了凤冠霞帔,那是她的恨意——爱有多深,就恨有多烈,明明她才是扑火的飞蛾,可是我,被她灼伤。
一日,又一日……我没有再宠幸子夫,也没有接近任何别的女子,我勤于政事,只在静静长夜,看着耿耿星河,怀念一个人的呼吸,悠长,在偌大的皇宫大内,无数的人,只有她能与我共享年少时候的岁月。
阿娇坐在石上,湖水漫过她的足,我在她背后唤她的名字,她不肯答我,我笑念我们初见时候的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何必拒人千里?”
这时候她仍然爱着我,仍然有残留的希望,所以她回眸,低声说:“阿彻,三年之期就快到了。”
我怔住。这时候侍从张允前来禀报,他说:“恭喜皇上,卫夫人有喜。”
这句话是我与阿娇的终结,我与子夫的开始。
六绝代有佳人
那是多少年以后了,在我的宫廷里,有一个很会唱歌的人,叫李延年,他在我面前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我心中浮现那件明艳的红衣,我立刻将她挥去了。我笑着同姐姐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佳人。”
姐姐也笑,她说:“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佳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啊。”
姐姐这么说,我并不相信,自子夫之后,姐姐送了多少美人给我,不一样的女子,不一样的风情,可是我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多少年前瞬间老去的十九朵玫瑰。
她并没有眼泪留给我,只一声叹息,缱绻如同岁月绵长: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但是姐姐果然带了李延年的妹妹来见我,她穿雪白的长裙,低眉敛首,亭亭而立,姐姐说:“嫣儿你抬头来看看。”她缓缓抬头来,我怔住。
我轻轻地说:“你怎么不穿红色呢?”
忽然听身边“哗”地一声,有什么落了地,转头去,看见子夫惊慌失措的面孔,她低头去捡碎在地上的白玉杯,杯里溅出来红色的液体,艳红,便如同夕阳残照。
子夫垂着眼帘不看我,但是绝望仿佛暗香,顷刻就在皇宫里蔓延开来,西风正紧,秋风正凉。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认出了这张脸。
子夫是个温婉的女子,我的每一个决定她都服从,她从来没有问过我若干年前为什么要杀阿娇,就如同她从来都不问我,这样秋凉的一个晚上,我为什么赐她三尺白绫。但或者,她一直都明白。
我杀阿娇,是因为巫蛊。
我杀子夫,是因为阿娇。
李嫣入宫以后,立刻就集了三千宠爱在一身,我常常凝视她的面容想,如果阿娇仍在生,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模样?
李嫣青春正好,可是我一直在等她老去,我希望她陪着我到老,让我看一看,老去的阿娇是不是还这样的明艳照人,还这样的年轻气盛。
她不是阿娇——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陈阿娇,就如同,不会有第二个人称呼至高无上的君王为“阿彻”,就好象我们只是一对平常夫妻。
没有一个正常的妻子会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夫君称作皇上。
但是我已经不苛求——这个世界,即便是一个君王,也有无法苛求的东西。
可是我没能等到她老,她死了,皇宫之内任何一个人都会死,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忽然死去,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就好象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是卫青矫诏杀了她。
大将军大司马,平阳公主的驸马,卫子夫的亲弟弟卫青!
我不能杀他。
所以我将这件事瞒了天下,只说李夫人重病而逝,身后荣宠不衰。同年,我削了卫青长子的爵位,秘召卫青来见,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是陈皇后。”他的回答这样奇怪,然而我已经明白:她不是陈皇后,所以便是杀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卫氏不能容忍她,因为她太受宠,更因为,她太像阿娇。
子夫害怕那张脸——多少年前,她将巫蛊用具藏于长门宫,嫁祸与阿娇,说阿娇诅咒于我。
我挥退卫青,独坐在龙椅上,夕阳从外面进来,尘光飞舞,我看见那个绝艳的女子在光影中缓缓转过身,眉目如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她远远凝视我,却终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肯信她。
或者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我并不是不肯信她,我只是……不肯放手。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我既然再也得不到她,我情愿她死在我手上。
七长门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这就是多少年以后人们传说的阿娇以重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因辞工无双,天下传唱,而我再度动心,亲临长门宫。
谎言!
可惜世人宁肯相信谎言,因为他们不相信至高无上的君主会为一个女子劳形劳心,憔悴不堪。
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命司马相如作了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我将长门赋赠与阿娇,而最后,阿娇在我耳边长叹: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多少年后我再一次听人唱起长门赋,夕阳正好,我忽然想起那支民间的歌,歌里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汉·班固《汉武故事》: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公主嫖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馀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於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