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清·纳兰性德·临江仙
上篇:霍成君
那一日我跪在父亲面前,我说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样一个夜晚,月色淡薄,暮云青青。那一年我十五岁,我不知道我这句话将颠覆一个王朝的繁荣,葬送两帝三后的性命,也将轰轰烈烈的将相门庭从大汉的历史上永远抹去。那一日我只是谦卑地跪在父亲面前,用一种固执的口气请求:父亲,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这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冷寂的深宫,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黑衣,长发,唇色如纸,形容枯槁,一个终于绝望的侧影。我已经再难拼出二十年前那个清丽脱俗的白衣少女,灼热坚定的眼神,双颊飞霞,应声琅琅,清越如金石。我以为是一个天长地久的诺言,从此长相厮守,执手以老。
然而冥冥皓月冷千山。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白璧落地,悄无声息地碎裂开来,他说,君儿,非他不可吗?
我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于是长叹,说,好。一字,力透千钧。
我低眉,心里欢喜得像要炸裂开来。要很多年以后回头望,才忽然想起,如果我当时抬头,会不会看到父亲眼中惨淡的血光?
我在那一日见到他,在同一日决定我的终身,和他的命运。
那一日我及笄,把长的黑发盘起来,穿上成年样式的白纱衣,上面有精美的绣花和深色流苏,戴一只玉镯,青青如水。我进宫去见上官。上官是姐姐的女儿,论年纪反比我大,六岁就入宫,前几年封了皇后。她常常召见于我,所以这宫里我原是极熟的,只那一日,许是前世结下的因果,竟然走岔了道,然后遇见他。
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青衣少年就站在一树火红的木棉下,阳光落在他脸上,剑眉星目浮现一层苍白的金色。他扬眉轻笑,佻脱,飞扬,带一种叫诱惑的危险,让我在忽然之间目眩神迷。
他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说不是。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这是掖庭啊。
竟然是掖庭么?我自然知道,掖庭是皇室的监狱,居住一些没落王孙国戚。
怎么会来这里呢,是上天的旨意吧,我抬头吸一口气,把手伸给他:你带我出去好吗?
他带我出了宫,然后带我去了市集。市集上人很多,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有时候回头看一看,青涩地笑。江湖艺人带着伶俐的猴子在街道上鞠躬作揖,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木架子上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有人拉住我说他卖的胭脂能让我美若天仙,他笑起来,反问那人:天仙有我媳妇美么?小贩讪讪,而我红了脸。
他拉我去一个极热闹的地方,门上写了斗鸡坊三个字,我踮脚看去,红了眼的家禽在空地上凶猛地扑打挣扎,散了满地的羽。我惊恐地看住他,他大笑,用手臂护住我,将我与嘈杂的声音和激动的人群隔离开来,他将我带到隔壁的绸缎店,叫我乖乖等他,他一会就出来。我眼见着他挤入人群,无聊地翻看绸缎,对面起锣,我好奇地跟了过去看,不过是耍杂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我失望地回头。才走几步就遇见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去了哪里。我看见他黑色的瞳仁里焦急的神色,里面小小的我顽皮地笑,明眸皓齿,转瞬生辉,我心里觉得欢欣,面上只装作恼怒: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他在忽然之间涨红了脸,黑嗔嗔的眼睛幽深,他用力咬牙,然后转身,一直握紧的左手松开,落下一件闪亮物事。我不知道前一秒还欣喜若狂的他为什么忽然冷淡和决绝,我拣起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只银钗,质地杂劣,做工粗陋,廉价,带着他的体温。我怔住,然后明白过来,他是去赌钱给我买钗子。身为辅政大将军的女儿,什么贵重珍奇没见过,然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落下泪来。
我拉住他的手说:“你替我簪上好不好?”
他说他叫刘询,字病已。刘是天子的姓氏。
时间过去两年,我没有他的消息,只在日暮黄昏里想着他的面容和眼睛,一笔一划地刻写那五个字:刘询,字病已。
我知道父亲不会食言。只是我霍家的女儿,不能嫁白丁,而父亲会安排好这一切。
始元十三年,昭帝身亡,据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公侯力举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在位27天,因荒淫被废。
这时候光禄大夫邴吉向父亲递交奏章,声称刘氏王侯虽多,皆无可立,惟武帝长孙之子刘询,乃嫡系血亲,虽生于民间,然龙章凤姿,不因草木而掩光华,可作天子之选。
父亲把奏章拿给我看,再一次问我:你确定是他?
我说是。
父亲说:皇宫里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君儿,我不忍见你受苦。
我低眉,想起那日的阳光,青衣少年立在木棉树下,看见我的那一刻眼中焕发的光彩。我重复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不再言语,过得几日召见病已,封阳武侯。同日,父亲捧出帝玺绶带,他转身,君临天下。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长期无主。病已登基后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立后。这时候我在家里亲手缝制嫁衣,细细长长的丝线,五色缤纷。我会在某一针某一线的时候忽然想起他的面容,英气的眉,明亮的眸,倏忽狡黠的笑容。母亲怜宠地看着我说:我家君儿就要做皇后了呢。
那一日父亲下朝,我第一个迎上去,东拉西扯,说今天天气如何好,厨子做了如何美味的点心,千色坊送来最新的绣品如何精致水灵。然而父亲的脸色一径地沉下去,我终于觉察到不对。
父亲抚我的发说:皇上下书,以求故剑。
我惊愕地看着他。父亲解释给我听:病已在民间已有发妻,名作许平君,育有一子——那是去年的事了,许平君才貌平常,身份低贱,父亲自然不将她放在心上,满心打算病已一登基就将选后之事提上议程,放眼天下,自然无人敢与霍大将军的女儿争此殊荣。可是此书一下却叫满朝文武都噤了声:皇上对一贫寒时用的剑尚且如此念念不忘,而况发妻?
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满目漆黑,金星乱冒,我靠在墙上支持自己站立,可终是没能忍住,我低头,哇地吐血来,腥红:不过两年,两年,你竟然忘了我么?霎那的时光,只觉一天一地都作灰。
我一日一日沉睡,米水不进,几日光景就瘦得不成人形,母亲看着我垂泪,父亲握我的手最后一次问我:“君儿,仍是非他不可么?”
我悲哀地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再一次叹气,他说君儿,总有一些事,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我冷静地答他:是的父亲,总有一些事我们无法控制,哪怕无上尊荣,权倾天下,父亲,我无法控制我的心。父亲看我一眼,黯然转身。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一眼神色里的绝望。
母亲用力抱紧我,她哭泣着说君儿你放心,我会让他立你为后。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咬牙,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原以为我会就此死去,但是并没有,在国手的调理下我的身体竟然日日好转,镜中形容虽然憔悴,眉眼却都还仿佛当年。我对自己说我还不能死,我要再见他一面,问他有没有爱过我,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忘记?
我这么想的时候粉红黛绿的流年从指缝中悄然而去。
本始三年六月十七,皇后许平君难产过世,举国哀悼。
是夜,病已在清宁宫守灵,我换了孝衣前去。清宁宫里并没有其他人,连侍卫宫女都没有,他一个人守在灵前,孤灯只影,孑然。
我的脚步惊醒他,他抬头看见我的面容,失声惊道:“是你?”
“是我。”我凝视他面孔,还是五年前的那张脸,时光并没有让他苍老,反是成熟和内敛——依然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啊。我伸手去想要抚他的眉,指尖触到他的肌肤,顿住。我悲哀地想:竟然五年了么?
他抓住我的手:君儿,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我找遍整个长安都找不到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找过我?”话出口,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找遍整个长安都没有找到我,而许皇后家住掖庭,闺名里也有一个“君”字,于是阴差阳错……我扭头看见牌位上的画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也是最后一次,许平君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天然温柔的风韵,她一定待他温柔体贴,所以他对她情深义重,不离不弃。
我说:病已,你在成亲之前没有见过她是不是?
“是,我以为是你……平君是个好妻子,我们成亲的时候我一无所有,她愿意跟着我吃苦,君儿,她不是你,可是我找不到你……”
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用一些简单的句式诉说一段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我以为我会哭泣,然而没有,我一直冷静地听,我想和他说愿意陪他吃苦的不止许平君一个,我霍成君也愿意,是的我愿意,不要这荣华富贵,不要这至高无上,不要这权势无双,我愿意与他褐衣相对,贫贱相守……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们已经失去回头的机会,我错过他,他也错过我。
他说君儿你不要走,我已经失去平君,不能再失去你。
我看着这个君临天下的男子,慢慢地说:“皇上,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他惊讶于我忽然改口称他皇上,却仍是说:“君儿,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大名?”
我说:“我姓霍,霍成君。”
我看见他忽然灰败的脸。
他站起来,抬手,重重,落在我脸上,他的眼中冒出火来,厉声道:“是你?竟然是……是你么?!”先是愤怒,到后来竟是无限伤心。
是,是我,病已,你的妻子因我而死。
那个晚上没有月光,烛火照在他脸上,冷冷,惨白。
我在转身的瞬间泪流满面。
许平君下葬,追谥恭哀皇后。半年以后我入宫,次年封后。这已经是我和病已无法逃脱的宿命,他一定要娶我,一定要立我为后,因为霍家无双的权势。
而不是因为我霍成君。
成亲那日自然热闹非常,锦绣铺到十里开外,满城轰动。我大早就起来,点唇,描眉,上妆,用了多少胭脂镜中女子脸色仍是太过苍白。侍女给我穿上嫁衣,戴上凤冠,盖上霞帔。嫁衣仍是旧年的那件,紫绣流苏,由我亲手缝制,大红的颜色以喜庆的名义掩盖所有真相,只我一个人知道它染了多少血。
繁缛礼节行了整整一日,我到晚上才再次见到他,只半年不见,他的面容竟然风霜和疲倦。他喝得大醉,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掀开喜帕,抚我的面容,然后抱住我落泪,他说君儿,我对不起平君。
我说是,病已,我们罪孽深重,然而我们别无选择。
他的神色更见惨痛,他说终有一日我不得不负你。
我说我愿意的,所有罪孽,请让我一力承担。
这时候月亮就快要下去了,散淡的清辉,我在恍惚中看到及笄那日的自己,隔了千山万水,我再回不到他身边去。而以后漫长的岁月,这个荒凉的皇宫,只得我与他从此相依为命。
我终于成了他的妻,只是迟了整整五年。
太迟。
下篇:刘询
我在午夜醒来,枕畔空空,张美人,李婕妤,刘贵妃,还有王皇后……都不在身边。大片的月光铺在明黄的织锦上,华丽,空落。
王皇后。我轻轻念出这个词,觉得异常的荒谬:皇后姓王,是天下人始料未及的结局,她原本可能姓张,姓李,姓刘,但最终姓了王,沉寂的后宫里名不经传的一名婕妤,颜色平常,膝下无出,外无靠山,内无力援,然而这样一个女子,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从此,她将以皇后的尊荣与我刘询并立于史书之中。
没有人逼我。立她为后,是我心甘情愿。我并不爱她,李婕妤比她媚,张美人比她娇,刘贵妃有更高贵的仪态,可是只有她,让我放心地把太子交给她。她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以后我不在的许多年,有她陪着,我的孩子也不会太过孤单。
我知道我会比她更早死去,就像我知道我的孩子会孤老终身。
做皇帝是件孤单的事。我已经逐渐开始明白廿年前我的曾祖父为什么质疑逼死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一定是非做不可的事,因为他不只是一个父亲。
就像我,不只是一个丈夫。无论对王皇后还是成君,甚至是多年前与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叫许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