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一生,难道不是一个笑话么?那些荒唐的相思,荒唐的期盼,荒唐的信任,到最后圣旨下的那一刻,到最后三拜天地,到最后他掀起新娘盖头的时候,我就被定格成江湖上最笨的笨蛋,最好笑的笑话。
昏昏沉沉,水已经没到下颌,我听见惊叫,也许是错觉。
一双手将我自水中抱起,那样暖的手,我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近,但我忽然知道他是谁,我低声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说青璃,你不能这样。
他以为我在寻死……其实只是巧合。我沉默着想,不能这样,我能怎样?是否应该像一个正常的江湖女子,杀了他,或者杀了那个让我嫉妒的女人,还是什么都不做,转身,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样他会松一口气,在余生里庆幸我的懂事,也许还会对人说,他生命里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红颜知己,人家会用羡慕的口气问:“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为了我的前程。”他这样回答的时候眉宇中必然有许许的惆怅,惆怅如这深夜的雨。
我于是仰面笑,多完美的结局。
他紧紧抱住我,他说你等我,我想法子解决。
五阿蘅
有一日清晨我开门,车上走下雍容华贵的女子,她说她叫阿蘅,她说她知道我与他的种种,她说她希望他快乐,所以她亲自前来,接我进府。
原来这就是他的法子。
原来连这样隐秘的事他都已经愿意同她说起……应该的,她是他的妻,生死与共,荣辱与共,我又算什么?
原来她愿意为他的快乐,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这样地像最初的我。
她说她会好好待我,我并不相信,但我从此住进驸马府。
但其实我还是低估了她。
朝夕相处,亲见他与她的恩爱,惊觉原来远离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被逼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我无数次问他,是不是爱上阿蘅,他都用很惊异的目光看我,他说不,青璃,我这一生,除了你,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他的眼神坚定,然而那坚定更让我觉得悲哀。
我住在公主府中日夜目睹,无非他为她画眉,她为他整衣,他们在灯下依偎而坐。我情愿他承认他爱上她,这样我可以死心,而不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生出无穷怨恨,有时候我盯住镜中的女子,她的睛那样黑,黑得那样幽怨,我捂住脸,不敢看这样的自己。
幽怨中生出的恨,我恨他,更甚于阿蘅。我这样努力地恨他,却总是想起边境时候的时光,烈的风裹着沙石乱走,夕阳将下的时候有奇怪的鸟悲哀地叫,就好像失去的每一天都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如果早知道幸福如此短暂,也许我们会更加珍惜,只是相爱的人啊,想到的永远都只是天长地久。
雨水充足的时候会长出茂盛的草,我们在星光下走,他说他极小的时候,父亲和姐姐视他如珍宝。
“你呢?”
我说:“我小的时候跟着爹娘四处漂泊,往往才熟悉一个地方就被迫离开,那时候我总希望停在一个地方,不要再漂泊。”
他说他会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让我幸福和欢喜。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只是幸福和欢喜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叫阿蘅。她是无辜的,皇后的意旨面前,不是她,也会有另外一位公主,总之不会是我这样出身卑微的江湖人。
我努力阻止自己恨她,却原来还是做不到。
江湖人要杀一个人,有无数种法子,我选了毒,毒性微弱的紫藤,混在她常喝的药里,她会死得无声无息,连御医都查不出原因。
但她还是察觉了,她没有告诉御医,而是传信给出征在外的沈越,很多年以后我明白她的意思,在我与她之间,他可以做一个选择。
她将他逼到不能不选择的地步,他没有回信。
她在一个雨夜唤我去,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说是,她露出很难过的神色:“我很爱他,只是你比我,早一步遇见他。”
我说我知道。
我木然看着她的容颜,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去。这样美的一个女子,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他会爱上她。青璃,他曾在梦里唤过的名字会变成记忆里翻过去的一页,有一日他会不记得我的容颜,不记得他曾那样苦苦恳求我别走,不记得他曾许诺给我幸福与安稳。
她会得到我梦想的一切,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恨她,却不能不恨她。
于是在那个下雨的夜晚,阿蘅死了。
她用她的命赌他的心,而我成全了她。因我和她一样,那样渴望知道,在生与死之间,在我与她之间,他会选谁。
五誓言
他没有问过我阿蘅的死因,就好像他的妻子像一个平常人一样,得了不能治好的病,然后死了,仅此,而已。
只是从此,他总在深黑的夜里熬药,浓的药香总是在太师府里徘徊不去,满城的人都说,沈太师是在追念早逝的妻,于是满城的人都说他痴情,说如有好女,愿嫁沈郎。
这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绿玉斗走出来。
我抽出袖中的刀,刀光过处,浓黑色的药汁泼出来,我将刀送到他的面前:“我宁肯你用刀杀了我,也不要被这样折磨。”
他摇头,也许他想说,他折磨的并不是我,我明白;
他从我的身边过去,那目光里再没有我的影子,我想他是在犹豫,恨我多一点,还是恨他自己多一点。
但是他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熬制那些毒药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青璃,我已经求得皇上应允,远征西域,我想,离得远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那样轻的声音,就好象风里的泪渍,只要轻轻一抹,就能够抹去。
我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我说沈越,你最好还是回头看看我,后悔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回头,雪亮的刀锋划过我的手腕,鲜血泼在灰白色的风里,我笑着看他,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初遇。
他眼中有犹豫的伤痛,更多惶恐,那是他承受不起的失去。
我留下他,最后一次,我用鲜血留下他,用很多年前我不屑的一种方式挽留一个人,但是这样的挽留,也只得三日。
这三日里我们就仿佛回到从前,从前的沈越和青璃,他细心守在我身旁,我用回忆填充相处中的空白,也许是下过的一盘棋,也许是听过的一支歌曲,也许是似曾相识的一个眼神,又或者,是一些恍惚的梦境。
三日后的清晨,旌旗猎猎,我送他出城,在满城新开的鲜花中问他:“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他摇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我做多少努力,都不能改变阿蘅死去的事实,染了鲜血的手,染了鲜血的青璃,已经不是他爱的那个人。
但是我仍笑了一笑,看着满城新开的花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他这一仗打了多久,因为到最后我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我只等了十个月,十个月后因为一个婴儿的诞生,我流了很多的血,就像春天里的桃花,灼灼开满我看得见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我快要死了,可是他终于没有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就好像当初他赶不及回来救阿蘅。
这个世界果然是一个极大的阴谋,所有的人都背叛他,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我总记得当初那个少年的眼眸,我总舍不得抛下他,可是到最后,就连我,都不得不放手,我不甘心地睁大眼睛,想在灰白的空气里看到他的影子,如果他在这里,也许他会如多年前一样,紧紧攥住我的手,手心里渗出很多的汗。
但是我快要死了。
自很多年以前阿蘅死后我就再没有问过他爱不爱我,可是到这一刻,到底不甘心,我挣扎着问空气里那个模糊的影象:“那时候……我到底许了什么愿,就是我们到平城的第一日……我到底许了什么愿,为什么我再也想不起来?”
我期盼地看着他,期盼他能给我一个答案,但是等了许久,他终于只轻轻摇头,说:“对不起。”
三个字,尘埃落定的瞬间,溅起岁月无数的泪花,只是泪花也凋零,鲜红色的血,原来我和他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生与死,便如天涯。
所有的人都纯白无辜,所有的人都罪无可恕。
妙莲
乾化七年,皇帝驾崩,新君即位,立沈太师的女儿为后,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妙莲。皇帝曾问过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她回答说:“我的父亲在江南遇见我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站在莲花池边,碧波如醉,满池的莲忽然就没有了颜色,所以他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这样说,只因为她的母亲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她,她遇见她的父亲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冰雪如刀,冰面上依稀有人的影子,但是绝没有盛开的莲。所谓盛开的莲,只是一个人的记忆……记忆总是带有欺骗性的,特别是,当这个人并不愿意记起往事的时候。
皇帝疑惑地说:“你的母亲……不是博陵长公主吗,朕的姑姑什么时候去过江南?”
妙莲浅笑,没有作答。
博陵长公主是她的嫡母,并不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来自江湖,她曾像一朵莲盛开在江湖,而最终,也如一朵莲凋零在她父亲的眼睛里。
乾化十六年,皇帝赐婚给沈二公子,遭到沈皇后强烈反对,皇帝震怒,命沈太师动用家法管教妙莲。
沈太师责问她:“根本就没有你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得罪永泰公主?”
妙莲跪在沈太师的面前:“那么父亲认为,我该做怎样的选择,是否让我的弟弟就如同父亲您当初一样,停妻再娶妻?”
她抬起眼来看她的父亲,已经垂垂老去的男子,仍然依稀可见当初清俊的影子。
她的目光如冰的剑扎进他的眼睛,他迟疑地看着她。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决定要娶阿蘅的时候,青璃背过身去落下的那滴泪,经过无数岁月的轮回,终于落回到他的心上,长满厚茧的心顿时粉碎如尘埃。
尘埃里长出的花,那是他一直想忘记,却一直都忘不了的容颜,也是一直想记起,却一直都记不起的誓言,那誓言里说:永不相负。
原来是这四个字啊……殷殷如在耳边,只是被鲜血染红。
他恨她,不是因为阿蘅的死,而是因为,她背叛了最初那个善良的青璃,她曾在凛凛寒风中递给他干粮,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而她亲手杀死了那个青璃,她杀了那个答应永不离开的青璃,他因此怨恨她,永不原谅。
直到这一刻,他的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抬起那张酷似她的面孔质问于他,他才忽然明白多年前她的怨恨与他的荒唐,忽然想起那双守在窗外的眼睛,她答应过守在他的身边,就真的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直到死亡将她带走。
而他答应过的永不相负,却在岁月的流转中变成一个惨烈的笑话。
他的眼中落下泪来。
他抚着女儿的长发,惆怅地想起,她不是他的妻,从来都不是……二十年,他没有给过她这个名分。
他以为他永不原谅的,他以为他早已忘记的,却原来,他只是穷了一生的心力来记住她,记住那个怨恨的女子,她是他心上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一念未了,喉中腥甜。
乾化十六年春,沈皇后因言获罪,沈太师吐血身亡,皇帝十分后悔,亲自接沈皇后回宫,行子侄礼为沈太师发丧,沈越的牌位被安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芸芸众生,世间流传他与博陵长公主的恩爱,再没有人记起,曾经有一个如莲的女子,依依走过江南的春。
记得的人都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