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千佛塔烟云下:东南亚五国文化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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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当正义让位给权谋

当我到达溪生的机场时,耳朵里听着“西蒙和加芬克尔”组合的Scarborough Fare(《斯卡堡集市》)。

不过,所谓溪生的机场只不过是个历史名词,1968年,机场就已经被废弃,这里如今只是一片长满了含羞草的空地,在空地上摆放着几架旧飞机,保留着几处掩体,以及新建了一座博物馆。

溪生也许是世界上最适合听Scarborough Fare的地方。当西蒙和加芬克尔写作这首歌曲的时候,除了人们熟知的主旋律,还包括了一首叫作The Side of a Hill的副歌。在两人合唱的版本中,保罗·西蒙负责演唱主歌,在歌声中,一位青年嘱咐他的朋友,如果要去他的家乡,就帮助他找到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曾经是他的爱人。他希望曾经的爱人为他准备好土地和花束。

如果仅仅听旋律优美舒缓的主歌,人们还很难听出其中的反战色彩,但当把加芬克尔的副歌叠加上去,却突然能让人产生心颤的感觉。副歌中唱道:“猩红的弹雨中战地钟声敲响,将军命令士兵们去杀戮,为的却是他们早已遗忘的理由。”

这时人们才想到,主歌里的那位青年是一位战士,他是让战友为他捎话,让曾经的女友为他准备墓地——

这或许是当年一代美国大兵的心声,他们在越南战场上厮杀,却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可不管知不知道,他们却已经置身于世界上最恐怖的战场。

溪生在西方的知名度远大于东方,因为这里曾经是地狱的代名词。1968年,越南民主共和国(俗称北越)集大军将溪生的机场团团围住,美国人立即意识到,这里可能会成为又一个奠边府,于是竭尽全力守卫机场。

与歌词中类似的是,溪生的机场也位于一座小山上,它的四周是更高大的山峰,而这座小山的山脊上却有一片平坦的土地,适合建造机场。越南军队占领了周围更高的山头,利用火炮对机场进行打击。美国人则利用空中优势,出动飞机对越军阵地进行狂轰滥炸,他们下定决心不重蹈法国人的覆辙。

在溪生战场的遗址,我碰到了一个只有四位游客的小旅行团,游客包括两位丹麦人、一位荷兰人和一位菲律宾姑娘。越南导游说着标准的英语介绍着战场的情况,并隐隐地透露着越南人特有的骄傲——他们打败了法国人,又打败了美国人。在越南感触最深的,莫过于这种越南的骄傲。

我曾想,在数百年之后,越南人还会像今天这样纪念胡志明吗?答案是:还会。也许以后意识形态会发生大变动,但胡志明仍将会以民族英雄的形象被越南人所熟记。他领导的抵抗异族的斗争对越南民族的激励作用,对于越南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导游指着展览馆里的地图告诉我,溪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距离非军事区(Demilitarized Zone,DMZ,即停火线)非常近,当时整条停火线都已经成了敏感地带,在这里驻扎重兵是可以理解的。

但它的意义并不仅于此。更大的意义在于:溪生位于停火线的西部山区,而西部山区正是那条著名的胡志明小道所在地。

越南战争时期,胡志明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打击越南共和国的最主要方法,就是派遣武装人员、携带各种武器,顺着西部的山地和丛林悄悄地潜入停火线以南,再从山区下到靠海的平原地带,在南越控制的各个地方展开破坏行动。他们白天放置炸弹、暗杀,夜里明着袭击军事目标,即便是最南部的南越首都西贡(胡志明市)都无法逃脱威胁。

更令美国人无可奈何的是,胡志明小道不仅在越南境内,还深入到了老挝和柬埔寨境内,由于老挝和柬埔寨的政府无力阻止越共游击队的渗透,只能听之任之,而美军想出动正规部队越境进行打击,又会触犯国际法,使得越南共和国政权举步维艰。

溪生机场恰好位于胡志明小道附近,从这里出发的飞机能够对西部山地和丛林进行轰炸,从而破坏胡志明小道,对于美军来说,重要性显而易见,而对于越南民主共和国来说,则意味着它是游击队员们的一大威胁。

在如今长满了含羞草的土地上,当年曾经充斥着美国大兵,他们忙碌地运送着武器,或者躲避着敌军的炮弹,然而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堆堆的炮弹壳,以及几架旧飞机。有的飞机已经散了架,或许是当年被摧毁的,如今仍然摆在原地任凭风吹雨打。

当年的跑道也变成了一条浅浅的痕迹,如果不是导游的指点,我们甚至无法看出这是一条跑道。在跑道的边上,几个当年美国人使用的掩体里布满了水坑,我们在水坑间行走时,需要来回地跳着。只有在弹坑里的时候,才仿佛又听到了当年越军进攻时炮弹的呼啸和爆炸声。

战役的结果对于越军不利:这里没有成为另一个奠边府,美国人拥有着更先进的装备,也有着死守的决心,反而是越南民主共和国军队占领的山头遭到了美军空中力量的打击而溃散了。如果仅仅就一次局部的战役而言,越军失败了。

但奇迹却在越军撤离后发生。当越南人退兵之后,胜利的美国士兵们不仅没有加强修筑工事,反而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也打包撤离了。溪生这个阵地在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赢取胜利之后,竟然被放弃了。

美国人认为:虽然保住了阵地,但由于跑道遭受火力破坏严重,已经没有了价值,所以决定撤离。而在越南人看来,美国人则是通过这次战役了解到了战争的残酷,害怕而逃走了。

事后,人们回顾起溪生战役来,却发现意义还不止于此。

首先,这里真的是一次未实现的奠边府大捷吗?后来的情报显示,溪生战役实际上只是一次佯攻,当时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军队正在准备一场全面的“春节攻势”,在攻势开始前进行了一系列佯攻,溪生就属于佯攻的一部分。当美军因为害怕奠边府战役再次上演而集重兵于溪生的时候,越军却在东部沿海地带集结了重兵,并在1968年春节期间开始了著名的春节攻势。

当我漫步在越南东部的顺化城时,总是试图寻找当年顺化被摧毁的痕迹。在春季攻势中,顺化是越南民主共和国军队攻打的重点城市之一,曾经出现过几次易手,整座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尸体和残砖断瓦混合在一起,使得这个皇朝的故都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劫难。

如今的顺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当初的废墟也已经被修复,能够找到当年痕迹的,只有博物馆里的武器,以及留在老一代人记忆里的恐惧。

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春季攻势也失败了,他们有数万人的伤亡。但溪生战役的干扰行动却是成功的,如今谈起越南战争,美军首先谈到的不是春节攻势,而是溪生战役。

溪生战役使得美国人认识到越共有多强大。即便越共被打退,但当他们出现在四面八方,如同无处不在时,给人的震撼感却无法消除。当媒体在一次次渲染着美军的几千人伤亡时,美国人也意识到政府在欺骗他们。美国政府总是试图让美国人相信,越南发生的一切都是小菜一碟,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搞定。但这样的说法已经站不住脚了。

从这个角度,甚至有人认为,溪生战役(与春节攻势)实际上是越南战争的转折点,战役之后,美军的伤亡造成了民众的觉醒,进而逼迫政府不得不退出这场无法获胜的战争。

这也是第一次,美国民众开始大规模质疑政府的军事行动,他们在二战时期建立的对政府的信任感被彻底摧毁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参与的历次战争往往都有争议性。朝鲜战争争议还相对较少,但到了越战时期,则充满了游行、抵制和批评,直到现在,关于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争论仍然存在。

在苏联的阿富汗战争时期,美军虽然没有参加,却在背地里支持阿富汗的反抗势力,而这些反抗势力有一些成了塔利班的源头。至于21世纪的战争,不管是进军阿富汗还是进军伊拉克,都让美国人感到焦头烂额,一方面陷入道义上的争论,另一方面,当地的恐怖主义抬头造成了美军大量的伤亡。这些战争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越战,对它们的争论也注定还会继续下去。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争论?或许其根源在于二战之后美国全球政策的指导思想。

二战之前,由于世界对于德国的挑衅采取了姑息政策,造成纳粹德国得寸进尺,越来越肆无忌惮,终于酿成了全球性的世界大战。于是,人们意识到,对于流氓政权,决不能等它坐大,而是必须在一开始就加以防范。

但这个简单的想法后来则矫枉过正,变成了另一种极端思想:只要目标正确,一切手段都是可行的。具体来说,由于美国将东方阵营视为自由世界的主要威胁,那么,只要能防止共产党掌权,一切手段都可以使用。这些手段包括暗杀、局部战争,也包括扶持敌对政权、大规模间谍活动,后来更是发展到不惜针对平民进行袭击。

可以说,二战之后美国的地下外交政策主动把自己刻画成了“高尚的流氓”,无恶不作却又品德高尚。

但美国人没有意识到,当他们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时候,他们的手段会激起人们更大的愤恨,从而更加倒向东方阵营。

而他们扶持独裁者对抗共产主义的方法也没有奏效,因为独裁者首先考虑的不是防范共产主义,而是坐稳江山和捞钱,他们更倾向于镇压自己辖区内的平民,最终彻底丧失人心,让人民不得不向共产党靠拢。这种循环式的悲剧不是防范东方,而是把对手保送上台了。在越南、柬埔寨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古巴的卡斯特罗也不停地嘲笑着美国人的幼稚。

在越南,法国人撤出后,美国人迅速填补了法国人留下的真空。根据《日内瓦协定》,越南在北纬17度线附近分成了南北两部分,这两部分将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合而为一。然而,当胡志明建立的越南民主共和国政权更有可能在统一选举中获胜时,西方开始怀疑两越统一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美国认为,与其让越南统一变成共产党国家,不如保持分裂状态。历史上,越南的南北分离也是一种经常出现的状态,从古代就有越南和占婆的南北对峙,后黎朝又有郑氏和阮氏的对峙,在法国时期,更是把越南分成了三部分,二战之后的分裂只是这种传统的延续而已。

美国对于自己扶持的越南共和国政权的性质也没有在意。

越南共和国虽然在形式上保持了民主制的一些特征,但在吴庭艳的领导下已经成了一个独裁和腐败的政府,没有人能够约束官员的腐败行为和总统家族的权力。美国支持吴庭艳,相当于将自己的声誉与独裁者绑在一起,从而失去了普通越南人的好感。到了后期,当普通越南人开始反抗吴庭艳时,美国人在越南人的眼里就成了帮凶。

美国人不择手段轰炸平民的做法也成了“目的先于手段”的典型表现。当他们坚持自己的目标是正义和高尚之时,他们的手却已经被越南人的鲜血玷污了。

胡志明市(西贡)的战争罪证博物馆是个有趣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满了意识形态的所在,美国人在博物馆里继续被丑化成入侵者和流氓,在越南的社会中,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已经退居了次席,可是在博物馆里仍然是主流。

但这个博物馆又吸引了大量的西方游客,包括许多的美国游客。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缅怀那些死去的人们。在他们的眼里,人的生命已经超越了意识形态本身,成了最值得纪念的东西。

这里展出了大量关于橙剂的证据。美国人为了对付胡志明小道上向南渗透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士兵,向西部的山区喷洒了大量的橙剂。这种由孟山都公司制造的落叶剂可以让树木的叶子完全脱落,从而使丛林中的敌人暴露。然而,橙剂中含有的二恶英成分却是一种对人体十分有害的物质,直到战后许多年,越南仍然有无数橙剂引发的畸形婴儿诞生。

在我游览占婆的圣地美山时,导游告诉我们,在美山的附近也有许多地方遭受了橙剂的危害,树木全部枯死,畸形婴儿比例很高。除了橙剂之外,当地还有着大量的炸弹遗留,即便到了现在,走进许多深山之中仍然是十分危险的。

在老挝的石缸平原上,美军的炸弹甚至是当地人谋生的手段。他们把飞机的副油箱当作船使用,把炸弹壳上的铝打磨成筷子、勺子和叉子出售给旅行者。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仍然需要依靠这些来解决生存问题。

在战争罪证博物馆的三楼,有一座著名的雕塑叫“母亲”,是用炮弹碎片粘合成越南妇女的形象。不,那不是一个女人,那更像是一具骷髅,根根的肋骨和空洞的眼窝将一位母亲的绝望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同样是在博物馆的三楼,还有一面墙是为美莱村(My Lai)而设。美莱大屠杀,已经成了越南战争中一个巨大的污点,让美国人不管如何标榜正义,都无法将自己从罪恶中洗脱出来。

美莱事件同样发生在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春节攻势期间。

1968年3月16日,美军在广义省美莱村袭击了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军队,通过浴血奋战,他们一共杀害了128名越共士兵。

这件事经过宣扬后,成了美军在战争中的一项重要战绩,并得到了美国军方高层的表彰。

然而,时过不久,突然有质疑的声音提到在美莱村时,美军不仅杀害了越共士兵,还屠杀了大量的平民。于是美国军方对此进行了调查,得出结论,除了消灭128名士兵之外,还误伤了22名平民。

在战争中误伤平民是常有的事情,而对于美国人来说,越南平民死亡是可以被歼敌消息掩盖的。

但此时,突然从执行美莱任务的美军第11轻步兵旅第20志愿步兵团第1营的C连内部也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根据这个声音,美军杀死的全都是平民,即便把疑似分子算上,能够称得上越共的也不会超过三四人!一共有500多名平民死于美军的屠杀!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后,人们通过复盘才了解到士兵在战场上可以冷酷和机械到什么地步。

3月16日,C连接受任务向美莱村挺进。根据情报,这里驻扎着越南民主共和国一个营的军队,美军打算趁早上当地人都出去赶集的时候,将还留在村子里的越军全部围歼。据说曾经有命令要求将村子里的人都杀死,又据说没有这个命令,但不管事实如何,士兵们带着忐忑和兴奋进入了美莱村。

他们没有想到,由于情报出错,美莱村里并没有所谓的越共士兵,而村民们也不可能全家出动去赶集。显然,美国人由于不了解东方的风俗,经常会用想当然的方式来理解当地的情况,实际上,即便再热闹的集市也会有人留守家中。

于是,当美国士兵到达美莱村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到战前的紧张气息,而是看到一个热闹的小村子,人们按照着似乎从未改变的方式生活着、玩耍着,憧憬着今天和下一天,以及未来更久远的时光。但他们已经见不到未来了。

面对着众多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显然手无寸铁、不是越共,士兵们会根据眼前看到的一切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吗?

不会。他们以执行命令为借口开始了屠杀。那冷冰冰的命令(这个命令还不一定存在)让士兵们对眼前活生生的生活气息视若无睹,他们先是对“可疑分子”开枪,接着对一切人员开枪,最后,又决定将一切活着的生物全部杀死。老人和孩子被他们赶到村子的中央。请记住威廉·凯利(William Calley)的名字,这个屠杀最起劲的军官下达了命令,于是士兵们纷纷射击,将老人和孩子枪杀——他们被战报粉饰成了游击队员。

士兵们不仅屠杀一切,还焚烧了一切,房屋、生活用品、粮食都统统付之一炬,以防止这个村庄死灰复燃。

更奇特的是,美国人在屠杀的时候,竟然还有摄影师跟着。摄影师罗纳德·西伯尔(Ronald Heaberle)负责随军拍摄,他用相机记录了美军的辉煌胜利。但他也用自己的相机记录了另一面,哭泣的孩子、挣扎的母亲,他拍摄的时候,这些人还都活着,但当他一转身,身后传来的枪声告诉他,那些刚才还扭曲挣扎的人已经变成了尸体。

在美军士兵中,也有人学会了自己动脑筋,抵制军官们荒唐的命令。迈克尔·本哈德中士(Sergeant Michael Bernhardt)抵制了上司的命令,并在事后揭发美莱村发生的一切。他遭到了威胁,甚至被美国人骂成叛国贼。在战争时期,一切的价值观都是扭曲的,好人成了坏人,而残暴者成了英雄。

在美军进行屠杀的时候,美军一架侦察直升机到达了此处,驾驶飞机的是美军飞行员休·汤普森(Hugh Thompson)和他的两位同事格林·安德烈欧塔(Glenn Andreotta)、劳伦斯·柯本(Lawrence Colburn)。当他们在美莱村的上空看到下面有大量的死亡平民时,连忙下降探查究竟。他们发现在一条沟里还有活人,连忙降落前去询问情况。这时,他们遇到了威廉·凯利,汤普森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凯利回答,一切都是执行命令,请他们离开。

当飞行员们回到直升机时,美国士兵将沟里还没有死去的人们全部屠杀。

愤怒的汤普森命令将直升机上的机枪对准了地面上的美军士兵,并宣布,只要他们再敢开枪屠杀平民,他将直接开枪。

事后,汤普森将美莱村的情况如实向上级反映。他受到了另一些人的指责,声称他才是美莱屠杀中唯一的罪犯。三位飞行员也因此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事后很久,人们才越来越理解了他们的选择:是他们维护了美军的声誉,若非他们的努力,美国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将更加耻辱。

对于罪犯们的调查和审判结果,唯一被判刑的是美军中尉威廉·凯利,他被判无期徒刑,然而很快,尼克松总统将他的刑罚改为在家监禁3年半。一个美国人3年半的刑期与数百越南人的死亡是等价的,这就是美军的价值观。

美国遇到了与世界上许多殖民帝国相同的困境:他们的制度更优越,法律更加文明,如果能将他们的法律和制度移植到落后地区去,将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但由于人种之间的不尊重,加上手段不能满足目标,不仅使得更加文明的制度名声扫地,还逼迫着殖民地向更加暴虐和集权化靠拢。

在所有描写东南亚的电影中,根据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沉静的美国人》(The Quiet American)改编的同名电影是经常受到忽视,却又非常优秀的作品。

这部作品以一个英国记者的眼光写美国介入越南战争初期的历史。格林以写充满异域风情的政治小说见长,他从根子上是一个疯狂的旅行者,却能够将他的旅行变成小说呈献给读者。当年奥威尔也因为在缅甸生活而写了《缅甸岁月》,但奥威尔作为旅行小说家并不成功,反而是他的政治寓言小说成了家喻户晓的作品。相对于奥威尔而言,格林的异域风情小说显得更加成功。

在《沉静的美国人》中,格林描写了一位英国的老记者,他自认为看透了世界,再没有什么追求,唯一值得留恋的,是他遇到的一个越南姑娘凤儿。与《印度支那》中更加单纯的越南姑娘卡米尔相比,格林眼中的跨国恋情已经从爱退化成了相互需要,凤儿之所以选择一个英国的老男人,只是因为她需要钱和稳定的生活,而老记者选择凤儿,更多是对于女色的迷恋。他们只是相互需要对方,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有魅力的美国人出现了。他风度翩翩,深深地爱上了凤儿,年老的英国男人试图维护自己的战利品,却无力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美国人带着凤儿离开。

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国人啊!他的理想主义色彩让人为之心动,他爱凤儿,也喜欢越南,他坚信自己做的一切是对越南人有利的,并想帮助越南摆脱“越共的威胁”,但他的手段却是暗杀、炸弹、制造恐怖,再将责任推给越共。他有着崇高的理想,却有着卑鄙的手段。这或许就是美国介入越南战争之初的真实写照。

当这个有魅力的美国人被暗杀时,格林的书似乎已经预言了美国人在越南的结局。

1973年,美国与越南各方签署《巴黎协定》,当年美军撤出了越南。两年后,越南民主共和国发起了对越南共和国最后的攻势,统一了越南,并改西贡为胡志明市。美国人试图避免越共控制全越,但他们的作为却间接帮助了越共。

如今,在胡志明市,当年的总统府已经成了博物馆。在总统府的院子里展出着当年首先进入总统府的坦克,府邸的几乎所有陈设都保持了原样。在府邸的地下室是众多的通信设备,以及躲避空袭的地下室系统,在地面上,则是各种复杂的会议厅、戏院和办公室,曾经的越南共和国总统们就生活在这奢侈之中。

但从总统府出来,就立即回到了普通人的生活氛围。如今越南比中国更为有利之处,在于中国从1949年到1978年的30年间,几乎都是铁板一块的计划经济;而在越南,从1975年到改革开放的1986年,其间只相隔了11年,许多人还没有适应公有制的生活,就又回到了私有化的浪潮之中。特别在南方如胡志明市这样的城市中,保留了更多的市场化元素。

在这里,越南人可以自由地在街道上做买卖,而在居民区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点小买卖来服务邻里,越南的第三产业比起中国来要更加繁荣,经济结构也更加合理。

当然,越南也有着无数的问题,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它拥有一个集权式的政府。虽然这个政府在努力做着改变,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还远远不够。

但毕竟,这个好不容易摆脱了战争的民族已经利用和平的机会开始了高速发展,相对于历史上曾经出现的众多战乱相比,和平如此宝贵,才更使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