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瑟罗:意见,我的主帅!天哪,他在学我说话,好像在他思想之中,隐藏着什么丑恶得甚至不可见人的怪物似的。你的话里包含着意思。刚才凯西奥离开我妻子时,我听见你说,你不喜欢那种样子;你不喜欢什么样子呢?而又当我告诉你在我求婚的全部过程中他都参预我们的秘密时,你又喊着说,“当真!”蹙紧了你的眉头,好像是在把一个特别可怕的思想锁在你的脑筋里一样。要是你爱我,把你所想到的事告诉我吧。
伊阿古:主帅,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奥瑟罗:我相信你的话;因为我始终知道你是一个忠诚正直老实的人,从来不让一句没有审思忖度过的话轻易出口,所以像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口气显得格外使我惊疑。在一个奸诈的小人面前,这些只不过是一套玩惯了的戏法而已;可是在一个正人君子面前,那就是从内心底里不知不觉自然流露出来秘密的抗议。
伊阿古:讲到迈克尔·凯西奥,我敢发誓我相信他是忠实的。
奥瑟罗:我也这样想。
伊阿古:人们的内心应该与外表一致,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一旦他们能够脱下假面,那就好了!
奥瑟罗:你说的不错,人们的内心确实应该跟他们的外表一致。
伊阿古:所以我想凯西奥是个忠实的人。
奥瑟罗:不,我看你还有一些别的意思。请你老老实实诚诚恳恳把你心中的意思告诉我,尽管会使用最坏的字眼,说出你心中所想到的最坏的事情。
伊阿古:我的好主帅,请原谅我;凡是本应该我名分上尽的责任,我当然一刻也不敢躲避,可是您不能勉强我去做那一切奴隶们也没有义务的事。真实吐露我的思想?也许那些思想它们是邪恶而卑劣的;仔细想一想哪一座庄严的宫殿里,有时不会被下贱的东西闯入呢?哪一个人的心胸这般纯洁,竟没有一些污秽的念头和正大的思想分庭抗礼呢?
奥瑟罗:伊阿古,要是你认为你的朋友受人欺侮了,可是却不让他知道你真正的思想,这不成合谋卖友了吗?
伊阿古:也许我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我承认我有一种坏毛病,我是个秉性多疑的人,常常会无中生有,反而错怪了人家;所以请您凭着您的见识,还是请不要把我无稽的猜测放在心上,当然更不要因为我胡乱的妄言而自寻烦恼。要是一旦我让您知道了我真实的思想,一则将会破坏您的安宁,相反,对您没有什么好处;二则那会影响我的人格,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不智之举。
奥瑟罗: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伊阿古:我的好主帅,无论是男人女人,我敢保证名誉是他们灵魂深处里面最切身的珍宝。如果谁偷窃我的钱囊,那他只不过偷窃到一些废物,一些虚无的东西而已,它只是从我的手里转到他的手里,也许它曾做过千万人的奴隶;可是谁一旦偷去了我的名誉,那么他虽并不为此而富足,但我却因为失去它而成为赤贫了。
奥瑟罗:凭着上天起誓,我一定要知道你的思想。伊阿古:即使我的心现在在您的手里,您也不可能知道我的思想;因为它还在我的保管之下,所以我更不能让您知道。
奥瑟罗:嘿!
伊阿古:啊,主帅,我要提醒您,要留心嫉妒啊;它是一个绿眼的妖魔,如果谁做了它的牺牲,他就要受它的玩弄。本来并不真正爱他妻子的那种丈夫,虽然明知被他妻子所欺骗,算来还是幸福的;可是啊!一方面是那样痴心疼爱,而另一方面又是满腹狐疑,这才是活活的受罪啊!
奥瑟罗:啊,难堪的痛苦!
伊阿古:贫穷而知足,可以赛过富有;有钱的人要是每天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有一天会变成穷人,那么即使他有无限的资财,实际上也会像冬天一样贫困。天啊,保佑我们都不要嫉妒吧!
奥瑟罗: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在嫉妒里而销磨我的一生,随着每一次月亮的变化,发生一次新的猜疑吗?不,如果有一天我感到怀疑,就要立刻把它解决。一旦要是我会让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来支配我的心灵,正如你所暗示的那样,我就是一头愚蠢的山羊。谁说我的妻子貌美多姿,爱好交际,口才敏慧,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琴,这些决不会使我嫉妒;对于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这些确是锦上添花美妙的外饰。我也绝不因为我自己的缺点与弱点而担心她会背叛我;她倘若不是独具慧眼,我相信也决不会选中我的。不,伊阿古,我在没有亲眼目睹前,决不会妄起猜疑;一旦当我感到怀疑时,我就要把它立刻证实;果然有了确实的证据,我就一了百了,让爱情与嫉妒同时毁灭。
伊阿古:您的这番话使我听了甚是高兴,因为我现在可以使用更加坦白的精神,向您披露我的忠爱之忱了;既然我不能不说,您且听我说吧。但是我还不能给您确实的证据。请注意尊夫人的行动;留心注意观察她对凯西奥的态度;您用冷静的眼光看着他们,不要一味地多心,当然也不要过于大意。我不愿看到您慷慨豪迈的天性被人所欺罔;当心着吧。我深深地知道我们国里娘儿们的脾气;在威尼斯她们竟然背着丈夫风流快活,是不瞒天地的;她们可以不顾羞耻,干她们所要干的事,只要不被丈夫知道,就可以当做问心无愧。
奥瑟罗:你真的这样说吗?
伊阿古:她当初与您结婚,就曾经骗过她的父亲;当她好像对您的容貌战栗畏惧时,但是在她的心里却在热烈地爱着它。
奥瑟罗:她正是这样。
伊阿古:好,她这样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能耐,做作得竟然不露一丝破绽,而且把她父亲的眼睛完全给遮掩过去,使他疑心是您用妖术把她骗走。——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请您原谅我对您过分的忠心吧。
奥瑟罗:我永远会感激你的好意。
伊阿古:我看这件事情有点儿令您扫兴。奥瑟罗:一点不,一点不。
伊阿古:真的,我怕您在生气啦。我只希望您把我刚才所说的这番话当作善意的警戒。但是我看您真的是在动怒啦。我必须恳请您不要因为我这么说了,就武断地下结论;那只不过是一点嫌疑而已,还不能就认定是事实哩。
奥瑟罗:我不会的。
伊阿古:您要是这样,主帅,那么我所说的话就要引起不幸的后果,那可是完全违背我的本意了。凯西奥是我的好朋友——主帅,我看您在动怒啦。
奥瑟罗:不,并不怎么动怒。我怎么也不能不相信苔丝狄蒙娜是贞洁的。
伊阿古:但愿她永远如此!他但愿您永远这样想!奥瑟罗:可是一个人往往会很容易迷失本性——伊阿古:嗯,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敢说句大胆的话,当初有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依照我们看来,倘若要是成功了,那真是上天所赐的天作之合,可是她都置之不理,这明明就是违反常情的举动;嘿!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一个荒唐的意志、乖僻的习性和不近人情的思想。但是原谅我,我并不一定是指着她说;虽然我恐怕她是因为一时的孟浪从而跟随了您,也许在以后的日子中会觉得您在各方面都不能符合她自己国中的标准而懊悔她选择的错误。
奥瑟罗:再会,再会。倘若要是你还观察到什么事,请尽快让我知道;同时地叫你的妻子留心察看。离开我,伊阿古。
伊阿古:主帅,我告辞了。(欲去。)
奥瑟罗:我为什么要与她结婚呢?这个诚实的汉子所看到、所知道的一切事情,我相信一定远远比他向我宣布出来的多得多。
伊阿古:(回转)主帅,我想请您最好把这件事搁一搁,慢慢再说吧。凯西奥应该让他官复原职,因为他对于这一个职位是非常能够胜任的;可是一旦您要是愿意对他暂时延宕一下,您就可以借此来窥探他的真相,看他钻的到底是哪一条门路。您只要仔细注意尊夫人在您面前是否着力替他说情;我相信从那上头就应该可以看出不少事情。现在只请您把我的意见当作无谓的过虑——我相信我的确是太多疑了——仍旧把尊夫人看成一个清白无罪的人。
奥瑟罗:你放心吧,我不会失去自制力的。伊阿古:那么我告辞了。(下。)奥瑟罗:这是一个多么诚实的家伙,对于世间的人情世故是再熟悉不过了。一旦要是有机会我能够证明她是一头没有驯伏的野鹰,尽管我用自己的心弦把她系住,但我也要放她随风远去,让她去追寻她自己的命运。也许是因为我生得黑丑,缺少那些绅士们所具有的温柔风雅的谈吐;也许是因为我年纪老了点儿——虽然还不算顶老——所以她才会背叛我;我已经自取其辱,那么只好割断对她这一段痴情。啊,这就是结婚的烦恼!我们可以在名义上把这些可爱的人儿称为我们所拥有,却不能任由支配她们的爱憎喜恶!我现在宁愿去做一只蛤蟆,每天呼吸牢室中的浊气,也不愿占据了自己心爱之物的一角,而让别人把它享用。可是这是那些富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像死一样都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从一生下来那天就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要戴那顶倒霉的绿头巾。瞧!她来了。倘然她是不贞的,啊!那么上天是在开自己的玩笑了。我不信。
苔丝狄蒙娜及爱米利娅重上。
苔丝狄蒙娜:啊,我亲爱的奥瑟罗!您所宴请那些岛上的贵人们现在都在等着您去就席哩。
奥瑟罗:是我失礼了。
苔丝狄蒙娜:您怎么说起话来这样没有劲?您是不大舒服吗?
奥瑟罗:我有点儿头痛。
苔丝狄蒙娜: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您睡少的缘故吧,不要紧的;让我替您绑紧了,我保证一小时内就可以痊愈。
奥瑟罗:你的手帕太小了。(苔丝狄蒙娜手帕坠地)随它去;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苔丝狄蒙娜:您身子不舒服,我很懊恼。(奥瑟罗、苔丝狄蒙娜下。)
爱米利娅:我很高兴我拾到了这方手帕;这是她从那摩尔人手里第一次得到这样的礼物。我那古怪的丈夫不知向我说过了多少好话,要我把它偷出来;但是她非常甚是喜欢这玩意儿,因为他叫她永远要保存好,所以她每时每刻随时带在身边,一个人时就拿出来把它亲吻,对它说话。我现在要去把那花样描下来,再把它送给伊阿古;究竟他拿去会有什么用,天才知道,我可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为了讨他的喜欢。
伊阿古重上。
伊阿古: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爱米利娅:不要骂;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
伊阿古:一件好东西给我?一件不值钱的东西——爱米利娅:嘿!
伊阿古:娶了这样一个愚蠢的老婆。
爱米利娅:啊!只落得这句话吗?要是我现在把那方手帕递给你面前,你给我什么东西?
伊阿古:什么手帕?
爱米利娅:什么手帕!就是那摩尔人第一次送给苔丝狄蒙娜,你总是叫我偷出来的那方手帕呀。
伊阿古:已经偷来了吗?
爱米利娅:不,不瞒你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掉了下来,而我正恰巧在旁边,借此机会就把它拾起来了。瞧,这不是吗?
伊阿古:好妻子,给我。
爱米利娅:你一定要我偷它来,究竟有什么用?伊阿古:哼,那干你什么事?(夺帕。)爱米利娅:如果要是没有特别重要的用途,还是把它还我吧。可怜的夫人!她如果失去这方手帕,准要发疯了。
伊阿古:不要说出来;我自有用处。去,赶快离开我。(爱米利娅下)我要把这手帕丢在凯西奥的寓所里,让他容易找到它。虽然是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但对于一个嫉妒的人来说,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也许这就可以引起一场无可避免的是非。现在这摩尔人已中了我毒药的毒,他的心理上已开始发生变化了;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虽然在刚开始时尝不到什么苦涩的味道,一旦渐渐地在血液里慢慢活动起来,就会像硫矿一样轰然爆发。我的话果然不差;瞧,他又来了!
奥瑟罗重上。
伊阿古:罂粟、曼陀罗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药草,都不能使你昨天晚上得到安然享受的酣眠。
奥瑟罗:嘿!嘿!对我不贞?
伊阿古:啊,怎么,主帅!别老想着那件事啦。奥瑟罗:去!滚开!你害得我好苦。与其是知道得不明不白,还不如是糊里糊涂受人家欺弄的好。
伊阿古:怎么,主帅!
奥瑟罗:她瞒着我与人家私通,我是不是竟然一无知觉吗?我没有看见,也没有想到,它对我漠不相干,漠不关心;到了晚上,我还是睡得好好的,逍遥自得,无忧无虑,在她的嘴唇上也没有找到凯西奥吻过的痕迹。被盗之人要是不知道偷儿盗去了他所丢失的东西,而旁人也不去让他知道,他就等于没有被盗一样。
伊阿古:我很抱歉听见您说这样的话。
奥瑟罗:要是全营所有的将士,从最低微的工兵算起,都曾领略过她那肉体的美趣,而只要我一人竟一无所知,我还是快乐的。啊!从今以后,永别了,我那宁静的心绪!永别了,我们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鼙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还有你,杀人的巨炮啊,你那残暴的喉管里尽力摹仿着天神乔武的怒吼,永别了!奥瑟罗的事业已经完了。彻底的完了。
伊阿古:难道真于此吗,主帅?
奥瑟罗:恶人,你必须证明我所爱的人是一个真正地淫妇,你必须找到给我目击的证据;否则仅仅凭着人类永生的灵魂起誓,我激起的怒火将要喷射在你全身上,使你悔恨自己当初还不如投胎去做一条狗!
伊阿古:竟会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奥瑟罗:必须让我亲眼看见这种事实的发生,或者至少给我无可置疑切实的证据;否则我要活活要你的命!
伊阿古:尊贵的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