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人:那是因为从前你用不着看她的脸色,随她皱不皱眉头都与你不相干,那时你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汉子;可是现在你却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圆圈了。也许你还比不上我呢;我是个傻瓜,但你简直不是个东西。(向高纳里尔)好,好,我闭嘴就是啦;虽然你未开口我从你的脸色看出你的意思。闭嘴,闭嘴;你不知道积谷防饥,活该啃不到面包皮。他就是一个剥空了的豌豆荚。(指李尔。)高纳里尔:父亲,您这一个肆无忌惮的傻瓜且就不用说了,甚至还有您那些蛮横不讲理的卫士,也都在时时刻刻寻事骂人,这种种不法的暴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父亲,我原来还以为如果要是让您知道了这种情形,您一定会戒饬他们的行动;可是依照您最近所说的话与所做的事来看,我真的是不能不疑心您是有意纵容他们,才会导致他们这样有恃无恐。果然出于您的授意,为了维持保护法纪的尊严,我们也不能默尔而息,不采取任何断然的处置,也许在您的脸可能显得上不大好看;本来,这是可以说不过去的,但是眼前这样的步骤情形在事实上却是必要的。
弄人:你看,老伯伯——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蜡烛熄了,我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李尔:你是我的女儿吗?
高纳里尔:算了吧,老人家,我知道您不是一个不懂道理的人,我倒希望您想明白一些;近来您动不动就动气,实在太有失一个做长辈的体统啦。
弄人:马儿颠倒过来给车拖着走,就是连一头蠢驴不也看得很清楚吗?“呼,玖格!我爱你。”
李尔:这儿难道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
弄人:李尔的影子。
李尔:我要先弄明白我是谁;因为连我的君权、知识与理智都在哄我,欺骗我,要我相信我确实是个有女儿的人。
弄人:那些女儿们是会叫你做一个孝顺父亲的。
李尔: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高纳里尔:父亲,您又何必这样假痴假呆,近来您就是爱开这一类的玩笑。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应该懂事一些。请您一定要明白我的意思;您养了一百个骑士,他们全是些胡闹放荡、并且胆大妄为的家伙,我们好好的宫廷被他们骚扰得就像一个喧嚣的客店;他们成天在这儿吃、喝、玩女人,简直就把这儿当作了酒馆妓院,哪里还像是一座庄严的御邸。这种可耻的现象,必须立刻设法纠正;所以请您依我的要求,酌量减少您扈从的人数,只留下一些比较适合于您的年龄、知道您的地位、也明白他们自己身份的人跟随您;假如要是您不答应,那么我没有法子,只好勉强执行了。
李尔: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魔鬼!快快备起我的马来;召集我所有的侍从。你这没有良心的贱人!我不要再麻烦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哩。
高纳里尔:你还打我的佣人,你那一班胡闹捣乱的流氓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把他们上面的人像奴仆一样呼来叱去。奥本尼上。
李尔:唉!现在真是懊悔也来不及了。(向奥本尼)啊!你也来了吗?这究竟是不是你的意思?你说。——替我备马。丑恶的海怪都比不上忘恩的儿女那样可怕。
奥本尼:陛下,请您不要生气。
李尔:(向高纳里尔)袅獍不如的东西!你在说谎!我的那些卫士都是最有品行的人,他们懂得知道一切的礼仪,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愧骑士之名。啊!考狄利娅只不过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怎么当时在我的眼睛里却会变得那样丑恶!它就像一座酷虐的刑具,扭曲了我那善良的天性,抽干了我心里深深的慈爱,把那苦味的怨恨统统灌了进去。啊,李尔!李尔!李尔!对准这一扇请装进你的愚蠢、放出你智慧的门,着力痛打吧!(自击其头)去,去,我的人。
奥本尼:陛下,我并没有得罪您,我也不知道您究竟为什么生气。
李尔:也许这并不是你的错,公爵。——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吁诉!倘若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那么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生殖的能力,干涸她产育的器官,让她那下贱的肉体里这一生永远生不出一个子女来从而抬高她的身价!如果要是她必须生产,请求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得她终身受苦!让她那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出皱纹;眼泪流下她的面颊,慢慢磨成一道道深的沟渠;她那鞠育的辛劳,只能换到一声冷笑与一个白眼;让她也去感觉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使人痛入骨髓!去,去!
(下。)
奥本尼:凭着我们敬奉的神明,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纳里尔:你不用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是老糊涂了,让他去发他的火吧。
李尔重上。
李尔:什么!我才在这儿只不过住了半个月,你就想把我的卫士一下子裁撤了五十名吗?
奥本尼:什么事,陛下?
李尔:等一等再告诉你。(向高纳里尔)你这吸血的魔鬼!我是真的惭愧,你竟然有这本事叫我在你面前失去了一个大丈夫应有的气概,让我那热泪为了一个低微下贱的婢子而滚滚流出。愿那毒风吹着你,恶雾笼罩着你!也愿一个父亲的诅咒刺透你的五官百窍,永远留下不能平复的疮痍!痴愚的老眼,如果要是你再为此而流泪,我就要把你立刻挖出来,丢在你所流的泪水里,和泥土搅拌在一起!哼!竟有这等事吗?好,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是孝顺我的;她如果听见你这般对待我,一定会用她那指爪抓破你豺狼一样的脸。你不要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原来的威风!好,你等着瞧着吧。(李尔、肯特及侍从等下。)高纳里尔:你听见没有?
奥本尼:高纳里尔,虽然我十分疼爱你,可是我却不能这样偏心——
高纳里尔:你不用管我。喂,奥斯华德!(向弄人)你这七分奸刁三分傻的东西,快跟你的主人去吧。
弄人:李尔老伯伯,李尔老伯伯!等一等,带傻瓜一块儿去。捉狐狸,杀狐狸,谁家女儿是狐狸?可惜我这顶帽子,换不到一条绳子;追上去,你这傻子。(下。)高纳里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给他出的好主意。一百个骑士!让他无论何时何地随身带着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真是万全之计;只要他做一个梦,听了一句谣言,或是转了一个念头,以及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不舒服,就可以任着性子,用他们武装的力量来危害我们的生命。喂,奥斯华德!
奥本尼:也许你太过虑了。
高纳里尔:过虑总比大意好些。与其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害怕遭人家的暗算,那我宁可爽爽快快除去一切有可能存在的威胁。我知道了解他的心理。他所说的话,我已写信去告诉我妹妹了;如果她要是不听我的劝告,仍旧容留他带着他那一百个骑士——奥斯华德重上。
高纳里尔:啊,奥斯华德!什么!我叫你给我妹妹写的信,你写好了没有?
奥斯华德:写好了,夫人。
高纳里尔:带上几个人跟着他,赶快上马准备出发;把我心里所担心的情形明明白白告诉她,另外再加上一些你所能想到的理由,让它显得格外动听一些。去吧,早点回来。(奥斯华德下)不,不,我的爷,你做人真是太仁善厚道了,虽然我不怪你,可是宽恕我说一句话,只有人来批评你糊涂,却未曾有人称赞你一声好。
奥本尼: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眼光究竟能够看到多远;可是过分操切也会误事的。
高纳里尔:咦,那么——
奥本尼:好,好,但看结果如何。(同下。)
第二幕
第一场葛罗斯特伯爵城堡庭院
爱德蒙及克伦自相对方向上。
爱德蒙:您好,克伦?
克伦:您好,公子。我刚才已见过令尊,通知他康华尔公爵与他的夫人里根公主今晚上要到这儿来拜访他。
爱德蒙:他们怎么要到这儿来呢?
克伦:具体我也不知道。您难道没有听见外边的消息吗?我的意思是说,人们相互交头接耳,在暗中传说的那些消息。
爱德蒙:我没有听见;请教是些什么消息?
克伦:您难道没有听见说起康华尔公爵也许会跟奥本尼公爵开战吗?
爱德蒙:一点没有听见。克伦:那么我想您也许慢慢会听到的。再会,公子。
(下。)
爱德蒙:公爵今天晚上到这儿来!那也好!再好没有了!我可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我父亲已叫人四处把守,要活捉我的哥哥;到目前为止我还有一件不大好办的事情,所以必须赶快动手做起来。而这事情要做得敏捷迅速,但愿命运可以帮助我!——哥哥,跟你说一句话;下来,哥哥!
爱德伽上。
爱德蒙:父亲已在那儿守着你。啊,哥哥!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吧;有人已告诉他你躲在什么地方;趁着现在天黑,快逃吧。你到底有没有说过反对康华尔公爵的话?他今晚就要到这儿来了,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急急忙忙的。而且里根也跟着他来;你有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说过奥本尼公爵什么话吗?想一想看。
爱德伽: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爱德蒙:我已听见父亲来了;请原谅我;我马上必须假装对你动武的样子;拔出剑来,就像你在防御自己一般;好好地应付一下吧。(高声)放下你的剑;快见我的父亲去!喂,拿火来!这儿!——逃吧,哥哥。(高声)火把!火把!——再会。(爱德伽下)身上沾了几点血,可以使他相信我是真的作过一番凶猛的撕斗。(以剑刺伤手臂)我曾看见有些醉汉为了开玩笑,往往不顾自己的死活地割破他自己的皮肉。(高声)父亲!父亲!住手!住手!没有人来帮我吗?
葛罗斯特率众仆持火炬上。
葛罗斯特:爱德蒙,那畜生呢?
爱德蒙:他站在黑暗之中,拔出他那锋利的剑,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辞,见神见鬼地请月亮下来帮他的忙。
葛罗斯特:可是他在什么地方?爱德蒙:瞧,父亲,我流着血呢。葛罗斯特:爱德蒙,那畜生呢?
爱德蒙:往这边逃去了,父亲。他看见他没有法子——葛罗斯特:喂,你们追上去!(若干仆人下)“没有法子”什么?
爱德蒙:没有法子劝我与他同谋把您杀死;我对他说,疾恶如仇的神明如果看见弑父的逆子,肯定是要用天雷把他殛死的;我还告诉他儿子对于父亲的关系是多么深切联系而不可摧毁;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看见我这般憎恶他那荒谬的图谋诡计,他就老羞成怒,迅速拔出他早已就预备好的剑,波涛汹涌似的向我毫无防卫的身上挺了过来,顺势就把我的手臂刺破了;而那时我也发起怒来,而且自恃特别理直气壮,与他奋力对抗,反而他倒胆怯起来,也许是因为听见我高高喊叫的声音,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葛罗斯特:让他逃得越远越好除非是逃到国外去,否则的话我们总有捉到他的那一天;看他被我们捉住了还活得成活不成。公爵殿下,我高贵的恩主,今晚要到这儿来,我要请他立即发出一道命令,有谁要是能够把这杀人的懦夫给捉住,把他交给我们绑在木桩上烧死,那我们要重重酬谢他;有谁要是敢把他藏匿起来,一经发觉,就要把他当场处死。
爱德蒙:当他不听我劝告时,决意实行他的企图时,我就使用严辞来恫吓他,对他说我要宣布出他的秘密;可是他却这样回答我说,“你这个没份儿继承遗产的私生子!你认为要是我们两人站在敌对的地位,人家难道会相信你的道德与品质,从而相信就你所说的话吗?哼!我可以绝口否认——我自然要否认,即使你拿出我亲手写下的笔迹,我还是可以反咬你一口,说这全部是你的阴谋恶计;人们才不是傻瓜,他们当然会相信你是因为觊觎我死后而得到的利益,所以才会起这般的毒心,想要由此来害我的命。”
葛罗斯特:好狠心的畜生!他以为他可以赖得掉他的信吗?他不是我生出来的。(内喇叭奏花腔)听!是公爵的喇叭。我不知道他来究竟有什么事。现在我要把所有的城门全部关起来,看这个畜生能逃到哪儿去而且;公爵必须答应我这要求;而且我还要把他的小像散波各处,引起全国的人的注意。我孝顺的孩子,你不要学你哥哥的坏样,我一定想法子让你能够承继我的土地。
康华尔、里根及侍从等上。
康华尔:您好,我尊贵的朋友!我只不过刚到这儿,就已听见奇怪的消息。
里根:果真要是有那样的事,那罪人真是万死都不足蔽辜了。是怎么一回事,伯爵?
葛罗斯特:啊!夫人,我这颗老心已经碎了,已经碎了!
里根:什么!难道是我父亲的义子要谋害您的性命吗?就是我父亲给他取的名字,您的爱德伽吗?
葛罗斯特:啊!夫人,夫人,发生了这种事情,说出来真是叫人丢脸。
里根:他不是经常与我父亲身旁的那些横行不法的骑士们在一起吗?
葛罗斯特:我不知道,夫人。真是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爱德蒙:是的,夫人,他正是常跟这帮人混在一起的。里根:无怪他竟然会变得如此坏;一定是他们撺掇他谋害您,好把他所得的财产拿出来与大家挥霍。今天傍晚时,我刚接到我姊姊的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我他们种种不法的情形与状况,并且警告我要是他们想要住到我家里来,叫我千万不要招待他们。
康华尔:相信我,里根,我向你保证我也决不会去招待他们。爱德蒙,我听说你对你的父亲很是尽孝道。
爱德蒙:那是做儿子的本分,殿下。
葛罗斯特:他很坦白地揭发了他哥哥的阴谋;您看他身上所留的这一处伤就是因为刚刚他奋不顾身,想要捉住那畜生而受的。
康华尔:那凶徒逃走了,就没有人追上去?
葛罗斯特:有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