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帕曼特斯:你是个傻瓜,向我说两次“再见”。贵族乙:为什么,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你应把一句“再见”留给你自己,因为我是不想向你说“再见”的。
贵族:你去上吊吧!
艾帕曼特斯:不,我不愿听从你的号令。你还是向你的朋友请求吧。
贵族乙:滚开,专爱吵架的狗!我要把你踢走了。艾帕曼特斯:那我就要像一条狗一样逃开驴子的蹄子。(下。)
贵族甲:他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来,让我们进去,领略领略泰门大爷的盛情好客吧。他的慷慨仁慈,那真是世间少有啊。
贵族乙:他的恩惠是随时随地向世人所倾注的;财神普路托斯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管家。谁如果是替他做了一件事,他总是给他超越价值七倍的酬劳;谁如果送给他什么东西,他的答礼总是要超过一般酬酢的极限。
贵族甲:他有一颗比任何人更高贵的心。贵族乙:愿他富贵长寿!我们进去吧。贵族甲:敢不奉陪。(同下。)
第二场同前。泰门家中的宴会厅
高音笛奏闹乐。厅中设盛宴,弗莱维斯及其他仆人侍立;泰门、艾西巴第斯、众贵族元老、文提狄斯及侍从等上;艾帕曼特斯最后上,仍作倨傲不平之态。
文提狄斯:最可让人尊敬的泰门,神明因眷念我父亲年老体衰,所以召唤他去享受与世永久的安息啦;他已安然去世,把他的财产遗留给我。这次也多蒙您的大德鸿恩,使我脱离了缧纟曳之灾,现在我把那几个泰伦如数奉还给您,请您还要接受我感恩图报的微忱。
泰门:啊!这算什么,正直的文提狄斯?您应该误会我的诚意了;那笔钱是我自愿送给您的,哪有给了人家东西再收回来之理呢?假如比我们所高明的人果真这样做的话,那我们也决不敢效法他们;有钱人的缺点也是优点。
文提狄斯:您的心肠真是太好了。(众垂手恭立,视泰门。)
泰门:嗳哟,各位大人,一切的礼仪,都是为了装饰那些虚构故事的行为、言不由衷的欢迎、出尔反尔的殷勤而设立;如果我们之间真有真实的友谊,而这些虚伪的形式就应该一律摈弃。请坐吧;我的财产欢迎与你们共同分享,甚于我欢迎我自己的财产。(众就坐。)贵族甲:大人,我们也是常常这么说。
艾帕曼特斯:呵,呵!也这么说;哼,你们也这么说吗?
泰门:啊!艾帕曼特斯,欢迎。
艾帕曼特斯:不,我不要你的欢迎;我要你把我撵出门外去。
泰门:呸!你真是个伧夫;你的脾气未免也太乖僻啦。各位大人,人家说,暴怒不终朝;可是我们面前的这个人老是在发怒。去,给他单独一个人摆一张桌子,因为他不喜欢与别人在一起,他同时也不配跟别人在一起。
艾帕曼特斯:泰门,如果要是你不把我撵走,那你休怪我得罪你的客人;我是来做一个旁观者的。
泰门:我不管你说出什么;但你是一个雅典人,所以我欢迎你。我虽然自己没有力量来封住你的嘴,那就让我的肉食使你静默吧。
艾帕曼特斯:我才不要吃你的肉食;它会噎住我的喉咙,因为我是永远不会谄媚你的。神啊!多少人在吃泰门,但是他却看不见他们。我看见许多人把他们的肉放在一人的血里蘸着吃,那种情景让我看了心里难过;可是发疯了的他,却坐在那儿殷勤劝客。我不知道人们怎么竟然如此敢相信他们的同类;我想他们请客时,应当不必备刀子,既可省些肉,又可防止生命的危险。这样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现在坐在他的近旁,跟他一同切着面包、喝着同心酒的那个人,也就是第一个要动手杀死他的人;这种事情很早就有证明了。如果我是一个巨人,我一定不敢在进餐时喝酒;因为恐怕人家要看准我咽喉上的要害;大人物喝酒是应当用铁甲裹住咽喉的。
泰门:大人,今天您一定要尽兴;大家共同干一杯吧,互祝健康。
贵族乙:好,大人,让酒像潮水一样流着吧。艾帕曼特斯:像潮水一样流着!好家伙!他倒是挺能迎合潮流的。泰门泰门,像这样一杯一杯地干下去,那是要把你的骨髓与你的家产都吸干了啊!我这儿只有一杯不会害人的淡酒,好水啊,你是不会叫人烂醉如泥的;这样的酒正好配着这样的菜。吃着大鱼大肉的人,是会高兴得忘记感谢神明的。永生的神,我不要财宝,我也不愿为别人祈祷:保佑我不要做个呆子,相信人们空口的盟誓;也不要相信娼妓的泪;也不要相信狗的假寐;也不要相信我的狱吏,或是我患难中的知己。阿门!好,吃吧;有钱的人犯了罪,我只好嚼嚼菜根。(饮酒食肴)愿你好心得好报,艾帕曼特斯!
泰门:艾西巴第斯将军,您的心现在还是一定在战场上驰骋吧。
艾西巴第斯:我的心是永远乐于供您驱使的,大人。泰门:您一定喜欢与敌人们在一起共进早餐,甚于和朋友们在一起宴会吧。
艾西巴第斯:大人,敌人的血那是胜于一切可口美味的肉食;我希望我最好的朋友也能与我在一起享受这样的盛宴。
艾帕曼特斯:但愿这些谄媚之徒都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可以把他们一同杀了,让我也来分享一杯羹。
贵族甲:大人,要是我们能有那样的荣幸,可以让我们的一片赤诚为您能尽尺寸之劳,那时我们自己就觉得不虚度此生了。
泰门:啊!不要有怀疑,我的好朋友们,天神早已注定我将要得到你们大家许多的帮助;否则的话你们怎么会做我的朋友呢?为什么在千万人之间,只有你们才有那样一个名号;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就是我心上最亲近的人吗?你们因谦逊而没有向我提起关于你们自己的话,这些都向我自己说过了;我可以向你们大家证实的。我常常这么想着:神啊!要是我们永远没有需用我们朋友帮助时,那么我们何必需要朋友呢?要是我们永远都不需要他们的帮助,那么他们便是活在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像深藏而不用的乐器一样,没有人可以听得见它们美妙绝伦的声音。啊,我常常是希望我再贫穷一些,那么我可以显得格外与你们亲近一些。天生下我们来,就是要我们彼此之间乐善好施;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的朋友财产更适宜于被称为我们自己的呢?啊!能够有这么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样,彼此支配着各人的财产,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乐事!呵,快乐还未诞生就已消化!我的眼睛要忍不住流出眼泪来了;原谅我的软弱,我为各位干这一杯。
艾帕曼特斯:你简直是涕泣劝酒了,泰门。
贵族乙:我们眼睛里也因此忍不住快乐,如同像一个婴孩似的流起泪来了。
艾帕曼特斯:呵,呵!我一想到那个婴孩是私生子,我就要笑死了。
贵族丙:大人,您使我非常感动。
艾帕曼特斯:非常感动!(喇叭奏花腔。)泰门:那喇叭声音是怎么回事?一仆人上。
泰门:什么事?
诗人:禀大爷,有几位姑娘们在外面求见。泰门:姑娘们!她们来干什么?
诗人:大爷,她们有一个领班的人,会告诉您她们的来意。
泰门:请她们进来吧。一人饰丘匹德上。
丘匹匹德:祝福你,尊贵的泰门;祝福你席上所有在座的嘉宾!人身上最灵敏的五官已承认你是它们的恩主,都来向你献奉它们的珍奇异宝。听觉、味觉、触觉、嗅觉,都已从你的筵席上得到满足;现在我们还要略呈薄技,贡献你视觉上的欢娱。
泰门:欢迎欢迎;请她们进来吧。音乐,奏起来欢迎她们!(丘匹德下。)贵族甲:大人,您看,您是这样被人敬爱。音乐;丘匹德率妇女一队扮阿玛宗女战士重上,众女手持琵琶,且弹且舞。
艾帕曼特斯:嗳哟!瞧这些过眼的浮华!她们跳舞!都是些疯婆子。人生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一场疯狂的胡闹罢了,正像这种奢侈荒迷的景象在一个嘴里嚼着淡菜根的人看来一样。我们寻欢作乐,全都是傻子的所做行为。我们所谄媚、所举杯祝饮的那些人,也是在年老时被我们通常痛骂的那些人。哪一个人不曾被人败坏的同时也败坏过别人?哪一个人死了能够逃过他朋友的训斥?我怕现在在我面前跳舞的那些人,有一天也将要把我放在他们的脚下随意践踏;这样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人们对于一个没落的太阳是会闭门不纳的。
众贵族:起身离席,向泰门备献殷勤;每人各择舞女一人共舞,高音笛奏闹乐一二曲;舞止。
泰门:各位美人,你们替我们添加了不少兴致,今天的欢娱,是因为有了你们而显得格外美丽热烈。我必须谢谢你们。
舞女女甲:大爷,您太抬举我们了。
艾帕曼特斯:的确,不抬举就是贬低,我怕那样便弄得更不成体统了。
泰门:姑娘们,还有一桌酒席空着等候你们呢;请你们也随意坐下吧。
众女:谢谢大爷。(丘匹德及众女下。)泰门:弗莱维斯!
弗莱维斯:有,大爷。
泰门:把我那小匣子拿来。弗莱维斯:是,大爷。(旁白)他又要把珠宝送人了!
他高兴时,谁也违拗不过他的意志,否则我早就老实实告诉他了;真的,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他,也许等到他把所有的一切挥霍干净后,到时再跟他闹别扭也来不及了。可惜宽宏大量的人,背后如果不多生一个眼睛;心肠太好的结果只不过是害了自己。(下。)贵族甲:我们的仆人呢?
诗人:有,大爷,在这儿。贵族乙:套起马来!弗莱维斯携匣重上。
泰门:啊,我的朋友们!我还要对你们说最后一句话。大人,我要请您赏给我一个面子,接受我这颗宝石吧;请您收下而戴上吧,我的好大人。
贵族甲:我已得到您太多的厚赐了——众人:我们也都是屡蒙见惠。一仆人上。
仆甲:大爷,有几位元老院里的老爷刚才到来,要来拜访。
泰门:我很欢迎他们。
弗莱维斯:大爷,也请您让我对您说句话;那是对您有切身利益关系的。
泰门:有切身关系!好,那么等会儿你再告诉我吧。请你快去预备预备,不要怠慢了客人。
弗莱维斯:(旁白)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
另一仆人上。
仆乙:禀大爷,路歇斯大爷送来四匹乳白的骏马,鞍辔完全是用银做的,要请您鉴纳他的诚意,把它们全都收下。
泰门:我很高兴接受它们;把马儿给我好生饲养着。另一仆人上。
泰门:啊!什么事?
仆丙:禀大爷,那位尊贵的绅士,路库勒斯大爷,请您明天去陪他打猎;他还送来了两对猎犬。
泰门:我愿意奉陪他打猎;把猎犬也收下,用一份厚礼来答谢他。
弗莱维斯:(旁白)在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他命令我们预备这预备那,把贵重的礼物拿去送人,但是他的钱箱里却早已空得不剩留一文。可他又从来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也不让我有任何的机会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使他知道他的力量已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可他所答应人家的,远超过他自己的资力,所以他口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笔债。他是如此地慷慨,现在送给人家的礼物,全都是他出了利息向人借贷来的;就连他的土地也都已抵押出去了。唉,但愿他能早一点辞歇了我,免得将来还会有被迫解职的一日!与其用酒食来供养这些比仇敌还凶神恶煞的朋友,那么我觉得还是比没有朋友的人要幸福得多了。我在为我的主人衷心泣血呢。
(下。)
泰门:你们这样自谦,真是太客气了。大人,这一点小小的东西,聊以略表我们的情谊。
贵族乙:那么我拜领了,非常感谢。贵族丙:啊,他真是个慷慨仁厚的人。
泰门:我记起来了,大人,前天您曾赞美过我所乘的一匹栗色的马儿;您既然那么喜欢它,就也随同把它带去吧。
贵族丙:啊!原谅我,大人,那我可万万不敢掠爱。泰门:您尽管放心收下吧,大人;我知道一人倘若不是真心喜欢某一样东西,决不会把它赞美得那么恰如其分。凭着我自己的心理所想,我想可以推测到我朋友的感情。我叫他们把它牵来给您。
众贵族:啊!那好极了。
泰门:承你们各位大驾光临,我心里感到非常感激;即使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们,也不能报答你们如此的盛情;我想如果要是我有许多国土可分给我的这些朋友们,我一定会永远感到不厌倦。艾西巴第斯,你是一个军人,军人是身无长物的,钱财也难得会到你的手里;因为你的生活是与死为邻的,你所拥有的土地全都在疆场之上。
艾西巴第斯:是的,大人,虽然只是一些荆榛瓦砾之场。贵族甲:我们深感大德——泰门:我也同样感谢你们。
贵族乙:备蒙雅爱——
泰门:我也多承各位不弃。多拿些火把来!
贵族甲:最大的幸福、尊荣和富贵与您在一起,泰门大人!
泰门:这一切他都愿意和朋友们分享。(艾西巴第斯及贵族等同下。)艾帕曼特斯:好热闹啊!这么摇头晃脑撅屁股!他们的两条腿恐怕还不值得跑这一趟所得到的代价。友谊只不过是些渣滓废物,虚伪的心是不会有坚硬的腿,而老实的傻瓜们也在人们打躬作揖之下卖弄自己的家私。泰门:艾帕曼特斯,倘若你不是这般乖僻,我相信我也会给你好处的。
艾帕曼特斯:不,我不要什么;如果要是我也接受了你的贿赂,那么再也没有人骂你了,你就要造出更多的孽了。你总是布施人家,泰门,我恐怕你快要写起卖身文契来,连你自己也送给人家了。这种宴会、奢侈、浮华是作什么用的?
泰门:嗳哟,如果要是你骂起我的交际来,那我可真要发誓不理你了。再会;下次来时,请你预备一些好一点的音乐。(下。)艾帕曼特斯:好,你现在不要听我,将来就是要听也听不到了;天堂的门已锁上了,你以后从此只好徘徊在门外。唉,人们的耳朵就是不能容纳忠言,谄媚却这样容易进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