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是一个匈牙利青年,站在某个山口上,勇敢地保护逃亡者从奥地利逃向美国,他肯定会被称为崇高的英雄;然而,他是非洲人的后代,保护逃亡的黑人从美国进入加拿大,当然,我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爱国者是绝不会把这看成是英雄主义的。当绝望的匈牙利难民,不顾本国政府的威胁和迫害,逃亡到美国的时候,我们的新闻媒介和政坛曾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当绝望的非洲裔逃亡者做出同样的事情时,——那,它将如何应对?
尽管如此,那位演说者的神情、眼神、声音和风采在场的听众目瞪口呆。他的胆识和果断有一股震慑力,有时会使最执拗的人也无言以对。麻克斯是惟一不受其感染的人。他悄无声息地扣住扳机,趁乔治演说完毕的片刻寂静,朝他开了一枪。
“你要知道,不管是死是活,带回肯塔基报酬是一样的。”他冷漠地说,边说边在袖子上擦枪口。
乔治向后急闪——伊丽莎尖叫一声——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差点儿擦着他妻子的脸颊,打在头顶一棵树上。
“没什么,伊丽莎。”乔治连忙说道。“你对给他们说话的时候,千万别再露面了,”菲尼亚斯说。“这些家伙都是很无耻下流。”
“嗨,吉姆,”乔治说,“把枪检查一下,跟我一起把守住那个山口。第一个人露头时,我先开枪;你射击第二个,以此类推。你知道,两颗子弹打一个人很浪费,那可不行。”
“打不中怎么办?”“一定要打中!”乔治镇静地说。“好,这小伙子有两下子。”菲尼亚斯嘟哝着。麻克斯开过枪后,山下那一伙人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你一定打中了一个人,”其中一人说道。“我听见有人喊叫来着。”“我要爬上去,”汤姆·洛克说。“我根本不怕黑鬼,无论什么时候。谁跟我上?”他说着,纵身跳上岩石。这话乔治听得很清晰。他抽出手枪检查一下,瞄准了隘口第一个人可能出现的那个点。
山下那群人中有个胆量较大的跟在汤姆身后。因为有人带头,其余的人便一哄而上,你推我搡,殿后的催促领头的快走,如果他们打头,绝对不会走这么快。他们爬上山来,很快汤姆肥大的身体就出现在石沟边上。乔治开枪了——子弹打中汤姆的腰部;受伤的汤姆没有后退,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大吼一声,纵身跳向石沟对岸,打算接近那些逃亡者。“朋友,”菲尼亚斯突然纵步迎上前去,伸出胳膊用力一推,说道,“这里不需要你。”汤姆摔下山谷,一路在大树、小树、杂木、碎石中间滚过,直到浑身是伤,痛苦呻吟着躺在三十英尺下的地面上。要不是中途他的衣服被一棵大树的树枝挂住从而减缓了下跌的速度,他早已一命呜呼了。即使这样,他摔得也很重——躺在地上浑身疼痛,不能动弹。
“上帝呀,保佑我们吧,这真是一群魔鬼!”麻克斯说。他带头往山下逃命,那劲头比上山时大多了。其余的人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往下逃去——尤其是那两名胖警官,拼命地擤鼻涕、喘粗气。
“嗨,伙计们,”麻克斯说,“你们去把汤姆抬回来,我骑马回去请人增援——就这么办。”他不顾同伴的讽刺嘲笑,立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没见过这样狡猾的人,”其中一个人说。“大家为他的事跑到这儿来,他倒逃之夭夭,扔下我们不管了。”
“哼!我们还得把那个家伙抬回来呢,”另一个人说。“见鬼去吧,我才不管他的死活呢。”
那一伙人循着汤姆的呼救声,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找到那位好汉躺着的地方;他时而呻吟,时而大声咒骂。
“你怎么叫得这么凶啊,汤姆,”一个人说,“一定伤得很严重吧?”
“谁知道呢。快把我扶起来,行吗?那个教友派信徒真该死!如果不是他,我就会扔几个下来,让他们尝尝滋味。”
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那位躺在地上的好汉扶起来;两个人架着他把他搀扶到马跟前。
“请你们送我走大约一英里路程,回到那个酒馆里——给我一块手绢,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塞到这地方止血。”
乔治由山上向下观望,只见他们正要把肥胖的汤姆扶上马去。一连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他身子一晃,扑通一声倒在到地上。
“哎呀,不会摔死吧!”伊丽莎说,她正站在那里跟大家一起观看这个过程。
“怎么这么说?”菲尼亚斯说。“他摔死活该。”“因为死后是要受最后审判的。”伊丽莎说。“是的,”那个老婆婆说。在刚才搏斗的过程中,她一会儿呻吟,一会儿以卫理公会教派的方式祷告。“对这个可怜的人灵魂来说,那太可怕了。”“我确信,他们把他扔下不管了。”菲尼亚斯说。这话不假。那伙人好像犹豫了一阵子,但后来商量了一下就各自骑上马分道扬镳了。等他们从视线中消失之后,菲尼亚斯才开始行动。
“我们必须下山走一段路,”他说。“我派麦克尔到前面去搬救兵,嘱咐他乘那驾马车回来;我想,我们必须往前走一段路,迎上他。但愿上帝保佑他早点回来。天色还早,路上行人不会太多;我们离下一站不到两英里了。昨天晚上,如果不是路上太难走,我们绝不会让他们追上的。”
他们快走近篱笆的时候,远远望见那辆马车飞驰而来,旁边有数名骑手伴随。
“嘿,麦克尔!斯蒂芬和阿玛赖亚也来了!”菲尼亚斯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得救了——跟到达目的地一样安全了!”
“我看,等一等吧,”伊丽莎说。“给这个可怜的人想点办法;他呻吟得实在令人心痛。”
“那不过是一个基督教徒的责任罢了,”乔治说,“我们把他抬起来,带他一块走。”
“还要到教友村里找医生给他治疗!”菲尼亚斯说,“竟然有这等好事!好吧,你们要这样做,我也不反对。先来看一看他吧!”从前菲尼亚斯在山里打猎的时候,曾学过一些肤浅的外科知识,这时他跪到伤者身边,开始仔细地给他做检查。
“麻克斯,”汤姆用微弱的声音说,“是你吗?麻克斯?”
“大概不是吧,朋友,”菲尼亚斯说。“麻克斯只顾自己逃命了,已经没有心思管你了。他早就跑了。”
“这下我可完了,”汤姆说。“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等死!我那可怜的妈妈就曾说我肯定会落到这个地步的。”
“唉呀,你听听这个可怜的人说的!他家里也有一个妈妈呀,”那个黑人老婆婆说。“我不能不可怜他了。”“轻点儿,轻点儿朋友,”汤姆痛得厉害,不由得把菲尼亚斯的手推开,菲尼亚斯见了说道。“我不给你止住血,你恐怕就没命了。”菲尼亚斯说完,开始用自己和从众人那里搜集的手帕给他包扎伤口。“是你把我推下山崖的。”汤姆声音微弱地说。
“是的,但如果我不把你推下去,你就会把我们推下去的,”菲尼亚斯弯腰给他扎绷带的时候说道。“别动,别动——让我把绷带缠好。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们不记仇。会有人把你抬到一座房子里,给你一流的治疗——就像你妈妈那样对待你。”
汤姆哼哼着闭上眼睛。在他这种人身上,生命的活力和意志力完全是物质的,血液流光了,它们也就流尽了;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此时的可怜相,实在够瞧的。
另外那一伙人到齐了。马车上的座位都被扯下来。水牛皮叠成四层,沿车厢一侧铺开,四个汉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汤姆抬起来放进车里。他在进入车里以前就昏迷过去了。那个黑人老太婆心地非常善良,坐在车底板上,让他头枕着她的膝盖。伊丽莎、哈里和吉姆全都挤进剩余的空地方,然后大家出发了。
“你觉得他的伤势怎么样?”乔治对坐在他身旁的菲尼亚斯说。“唔,只不过伤了点皮肉,但是,一路上磕磕碰碰的也够他呛的。失血太多,勇气等等几乎流光了。不过,他会恢复起的,也许还会通过这件事吸取一点教训。”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乔治说。“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他失去性命,即使是为了正义事业,我也会心怀不安的。”
“是的,”菲尼亚斯说,“伤害生命总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不管怎么一种杀法,人也罢,牲畜也罢。我从前是个好猎手,我告诉你,我看见一只公鹿被射中了而快要死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那眼神让你觉得杀死它实在太残忍了;至于杀人,那就更要慎重地考虑了,因为,正如你妻子所说,人死后是要受到终极审判的。因此,我并不认为我们教友派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过于苛刻;虽然我受的影响有所不同,但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倒霉的家伙?”乔治说。“噢,把他抬到阿玛赖亚家里。斯蒂芬斯老奶奶在那里——他们都管她叫陶卡斯——她是个很有名气的护士。她生来就喜欢护理病人,有个病人给她护理比让她干什么都高兴。我们可以把他交给她护理半个月。”
车行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座十分整洁的农舍,在这里旅途劳累的客人受到热情接待,饱餐了一顿早餐。汤姆·洛克马上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这样舒适的床铺他从来都没睡过。伤口被细心地洗净包扎之后,他浑身无力地躺着,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孩子,对那洁白的窗帘和在病房里悄悄走动的人影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