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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奥菲莉亚小姐的经历及其见解(1)

我们的朋友汤姆,在他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常把自己侥幸来到这样一个好人家为奴的命运,比作《创世记》中约瑟在埃及的境遇。事实上,随着时光流逝,他越来越赢得主人的喜爱,这种无比拟的可信度与日俱增。

圣·克莱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因此,所有供应、采买之类的杂务全都要托阿道夫一手办理。然而,阿道夫也像他的主人一样,是个粗心大意、挥霍无度的人。主仆二人以飞快的速度消耗着偌大一份家业。多年来汤姆已经习惯于将照看主人的财产作为自己的职责,因此看到这个家庭的铺张浪费的样子,便压抑不住心中顾虑;他常以平和、间接的方式(这是很多黑人常有的习惯)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

开始圣·克莱尔只是偶尔交办给他几件差使;后来见他头脑精明,办事老练,就把许多事都要托他去办,最后这个家庭所有供应、采购的事全都由他接管了。

“不,不,阿道夫,”一天阿道夫在主人面前大发牢骚,圣·克莱尔说道,“不要打扰汤姆。你只关心自己得到多少,而汤姆懂得如何节俭办事;如果没有一个人来做这样的事,总有一天钱会花光的。”

一向不拘小节的主人对汤姆寄予了绝对信任,交给他的钞票从来不看看数额,交回来的零钱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因此汤姆很容易受到做不诚实的事的诱惑。只是因为他有矢志不渝的淳朴天性,再加上虔诚的宗教信仰,才使他抵挡住了这样的诱惑。在汤姆这样的人看来,主人对他的绝对信赖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约束的力量,要求他做到严于律己,心无愧疚。

阿道夫的情况大不相同。他是个没有头脑、肆意挥霍的人,加上主人认为宽容比严管更有效果,对他听之任之,他更得意忘形,分不清他与主人之间的尊卑关系;有时候这种状况叫圣·克莱尔非常烦恼。他经常为此感到内疚,但这种负疚感并没有使他痛下狠心,这种悔恨相反却促使他对下人们更加放纵。仆人们的很多严重过错他都轻轻放过,因为他管对自己这样说,如果当初自己尽到责任,下人们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对于这位无忧无虑、潇洒风光年轻主人,汤姆是以一种奇特的、较为复杂的心态看待的,其中既有忠诚和尊敬,也有父亲般的爱护。他从来不读《圣经》,从来不去教堂做礼拜,他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一切他所能想到的事;他总是在歌剧院或剧场里度过礼拜天的夜晚;他非常频繁地出席酒会,舞会或俱乐部聚餐会。如其他人一样,这些事汤姆都看在眼里,并归结为一个原因:“老爷不是基督教徒。”不过,他不想把这个原因讲给任何人听,而只是在独自呆在自己的小屋里的时候,以简单的方式为主人祈祷。这并不是说汤姆不知道怎样向主人表达自己的意见。其实他偶尔也会用黑人常用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意见。例如,在我们前面讲述过的那个安息日的第二天,圣·克莱尔应邀参加一个名酒品尝会,午夜一两点钟被人送回家,那副样子一望便知是物质征服了理智。汤姆和阿道夫帮他解衣服睡觉。阿道夫兴趣十足,把这件事当作趣闻;看见汤姆那惶恐不安的模样,嘲笑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汤姆头脑也的确简单,他大半夜没有睡着觉,一直为年轻的主人祈祷。

“我说,汤姆,你在干什么?”第二天早晨,圣·克莱尔身穿睡衣,脚穿着拖鞋,坐在书房里问道。他刚刚交给汤姆一笔钱让他去办一件差使。“我不是把一切都讲清楚了吗,汤姆?”见汤姆仍然站着没动,他又追加了一句。

“也许还没有,老爷。”汤姆绷着脸说。圣·克莱尔放下手中的报纸,又放下咖啡杯,抬头望着汤姆。

“怎么了,汤姆,出了什么事?你板着脸的样子很难看。”

“我很难受,老爷。我始终认为老爷对每个人都很好。”

“怎么,汤姆,难道我对谁不好吗?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我猜想,你肯定是想要什么东西而没有得到,所以才说这段开场白吧。”

“老爷,你一直对我很好。在这方面,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老爷,你对一个人不好。”

“噢,汤姆,你这是怎么啦?说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我就这样想过。当时我就考虑了这件事。老爷对自己不好。”

汤姆是背对着主人,手握房门把手说这句话的。圣·克莱尔感觉自己满脸通红,但他哈哈大笑起来。

“喔,原来是这档子事呀,对吗?”他高兴地说。“小事!”汤姆突然转过身,双膝跪到地上说道,“噢,我年轻的主人!我担心这会毁掉你的一切——一切——肉体和灵魂。圣书上说,‘酒终究是咬你的蛇,刺你如毒蛇!’我亲爱的老爷!”

汤姆声音哽咽,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你这个可怜的傻瓜!”圣·克莱尔眼含热泪说道,“快站起来,汤姆,我不值得你为我流泪。”然而,汤姆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恳求的神情,不肯起来。

“好吧,我不再参与这类无聊的事了,汤姆,”圣·克莱尔说,“我发誓,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我不知道,早就不该做的事,怎么又做了。我一直看不起这事情。好啦,汤姆,别哭了,做你的事去吧。”他又补充道,“用不着祝福。我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他说着,轻轻地把汤姆推出门外。“听着,我以我的名誉向你担保,汤姆,你不会再看见我这个样子。”他说完后汤姆擦着眼泪,心情愉快地走开了。

“我一定要履行对他的诺言。”圣·克莱尔关门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圣·克莱尔果然兑现了诺言;因为就其本性而言,平静安稳的生活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诱惑力。

在这期间,我们的朋友奥菲莉亚小姐已经承担起一个南方家庭女主人的职责,谁来详述她所遇到的苦恼呢?

在南方家庭里,由于当家的女主人性格与能力不同,她们教育出来的奴仆也就有了天壤之别。

无论在南方或北方,都有一些具备卓越的管理和教育才能的女人。她们好像毫不费劲,不同借助严厉手段,便能让她们小小庄园上的奴隶俯首帖耳,井井有条,而且气氛和谐。她们还能充分发挥每个仆人的特点,扬长避短,从而建立一种融洽而井然的秩序。

谢尔比太太就是这样一位管家的主妇,我们在前面已经描述过了凡是她们存在的地方,她们就把那里的特殊社会环境当成自己施展家务管理才能的大好机会。

玛丽·圣·克莱尔不是这样的主妇,她的母亲也不是。她懒惰,幼稚,生活没有规律,得过且过,也很期望她教育出来的仆人与她会有什么区别;她对奥菲莉亚小姐叙述的家里的混乱情况倒也名副其实,只不过她找错了原因。

奥菲莉亚小姐在她开始接管的第一天,清晨四点就起了床。她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干净之后,便准备向那些柜子、橱子发动攻击。这些柜子和橱子的钥匙现在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那天,贮藏室,衣柜,瓷器柜,厨房和地窖都经过了一次严格的检查。隐藏于阴暗角落里的东西重见天日,其数量之多,让厨房和卧室的诸侯权贵们无不感到惊叹,并且在黑奴内阁中引起对“北方太太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老黛娜是首席厨师,也是厨房总管和权威。她认为自己的特权受到侵犯,从而十分气愤。即使是在大宪章时代,也从未有过一位封建诸侯对王室损害他的利益的举动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愤怒。

黛娜也称得上是一个人物,她也像克劳大婶一样,是天生做厨师的材料——非洲人本来就有烹饪的天赋;而黛娜是个自学成才的典范,像所有的天才一样,自信,固执,反复无常到了极点。她很像现代某些流派的哲学家,根本不把任何形式的逻辑或理性放在眼里,完全依据直觉的判断。在这方面她可谓坚韧不拔。另外,她比较擅长外交手腕,当面服服帖帖,办起事来却寸步不让,所以就更容易达到上述目的了。

黛娜熟悉各种制造借口的技艺和诀窍。确实,“厨师绝不会出错”是她的名言。南方家庭的厨师能够找到许多替罪羊来承担她的过错和失误,从而保持她自己的绝对清白。如果这顿饭的某一道菜做砸了,便能拿得出五十条不可争辩的理由来解释;不可否认,那错误要算到另外的五十个人身上;黛娜会毫不客气,对这些人严加斥责。

然而,黛娜最后端上桌的都是近乎完美的东西。尽管她做每一件事都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从不考虑时间和地点,尽管她的厨房通常看上去是那样杂乱无章,炊具随意乱放,然而,只要你能耐心等待,她会将一席美味佳肴整齐的排到桌上,其技艺之高超,连美食家也无可挑剔。

现在正是开始备饭的时候。黛娜做事向来是慢条斯理的,有时候还要稍稍休息一下,想想心事。此时她坐在厨房地板上,抽着一根又粗又短的烟袋。她的烟瘾很大,每当她觉得做饭时需要点儿灵感的时候,她便点燃烟袋作为一柱馨香。这是黛娜乞灵于家务女神的方式。一群小黑奴坐在她周围,(在南方家庭中,黑人的孩子日益兴旺),一个个忙着剥豌豆,削土豆皮,拔鸡毛以及其它的准备工作。黛娜不时地中断她的沉思,拿起身边的布丁棍,对着那些干活的小黑人,这个头上戳一下,那个头上敲一下。实际上,黛娜是在用大棒政策管理着那群卷发的小黑奴。奥菲莉亚小姐完成了这个家里其它部门的整顿工作之后,来到厨房。黛娜通过各种管理打听到家里正在发生的事,决心坚守阵地,思想上坚决反对或消极对待每一项整顿措施,行动上则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厨房是一个以砖铺地的、宽敞的屋子,一个老式的巨大炉灶占去了一半空间。圣·克莱尔曾试图说服黛娜,为使用方便,换上一个新式炉灶,结果是徒劳无功的。这种事她才不干呢。黛娜对笨重的老古董很是偏爱,其守旧的顽固程度不亚于浦西派或任何保守派。

奥菲莉亚小姐进门的时候,黛娜没有站起来。她依然漫不经心地抽她的烟袋,表面上假装监督她周围的人干活的样子,暗中用眼角留意着奥菲莉亚小姐的各种举动。

奥菲莉亚小姐拉开一只抽屉。“这个抽屉是放什么的,黛娜?”她问道。“放什么都行,小姐。”黛娜说。看来的确如此。奥菲莉亚小姐从那一堆杂乱的东西里先抽出一条漂亮的绣花桌布,上面沾满血迹,显然用它包过生肉。

“这是怎么回事,黛娜?你难道用太太最好的桌布包生肉吗?”

“噢,天哪,小姐,不;毛巾全丢光了——我只好用它了。是打算洗洗的,所以放在抽屉里。”

“真是胡闹!”奥菲莉亚小姐自言自语道,然后继续搜寻,把抽屉里的东西翻了个遍。里面有一个肉豆蔻磋子和几粒肉豆蔻,一本美以美教派的赞美诗集,几块马德拉斯布手帕,几件毛线编织活儿,一片烟叶和一只烟斗,几个胡桃夹子,两只金边瓷盘子里装着一点梳头油,一两只薄底旧鞋,一个用别针别住的法兰绒布包里有几只洋葱头,几块织花餐巾,数条粗布毛巾,一团线和几枚织补针,几个破纸包,各种各样的香料从包里撒出来,撒了满抽屉。

“哪里是你放肉豆蔻的地方,黛娜?”奥菲莉亚小姐说。那表情就像恳求上帝帮助自己忍住脾气一样。

“哪里都行,小姐,那上边的茶碗以及碗柜里都有一点。”

“这个磋子里也有一点。”奥菲莉亚小姐说着,拾起几粒肉豆蔻。

“对啦,是我今天早晨放在那儿的。我喜欢把东西放在方便使用的地方,”黛娜说。“杰克,你干嘛停下了!看我不揍你!那边的,别动!”她说着,拿起棍子朝那个偷懒人头上打去。

“这是什么?”奥菲莉亚小姐拿起一只装着梳头油的盘子说。

“哎呀,那是我的擦头油。我放在那儿用起比较来方便一些。”

“你总用女主人最好的盘子装你的擦头油吗?”“天哪!我忙得要死,时间紧啊。原打算今天就换个盘子装的。”“还有两块织花餐巾呢。”

“这两块织花餐巾我放在那儿,是打算有时间时洗干净的。”

“你没有个专门的地方放要洗的东西吗?”“唔,圣·克莱尔老爷买了那只柜子,他说是专门放要洗的东西的;不过我喜欢在那上面做面饼,或放点其它的什么东西。再说那盖子掀起来也不方便。”

“你为什么不在揉面的那张桌子上做面饼呢?”“哎呀,小姐,上面盘子、碟子一大堆,哪有地方呀。”“你应该把盘子、碟子都洗干净放起来呀。”“洗盘子!”黛娜提高了嗓门说。这时她已满脸怒容,失去平时的毕恭毕敬的态度。“我很想知道,太太小姐们对干活的事知道多少?如果我每天把时间花在洗盘子收盘子上,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呢?况且玛丽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吩咐过。”“瞧,这里还有几个洋葱头。”

“天哪!”黛娜说,“原来在这里,我怎么就不记得了。这是我留着炖鸡用的洋葱。想不到就在这个法兰绒布包里。”

奥菲莉亚小姐拿起几张包香料用的破纸。“小姐千万别碰那个。我喜欢把东西放在用起来顺手的地方。”

黛娜用非常坚定的口气说:“可是这些纸都破了呀。”“这样倒起来才方便。”黛娜说。“可是,你瞧,撒得满抽屉都是。”“可不是吗!要是小姐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不撒得满抽屉才怪呢。”黛娜不放心地走到柜子跟前。“请小姐上楼去吧,等我大扫除的时候,我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太太小姐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我什么也干不成。你,山姆,别把糖罐子给小娃娃!你不听话,当心我敲你的脑袋!”

“我要把厨房检查一下,把它整理得井井有条,黛娜;希望你保持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