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天哪!奥菲莉亚小姐,这哪里是太太小姐们干的活。我从没见过太太小姐干这种活儿;我的老主母没干过,玛丽小姐也没干过,我看根本用不着。”黛娜气鼓鼓地大步走来走去,看着奥菲莉亚小姐把盘子分门别类地摞到一起,把散放在几只碗里的糖倒进一只容器里,把餐巾、桌布和毛巾收拾起来准备拿去洗涤;她亲自动手,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连黛娜见了也大吃一惊。
“天哪!要是北方的太太小姐都这样干活,那还算是太太小姐吗?”对手下的几个人说道。“到了大扫除的时候,我干得同样好;我不喜欢太太小姐在一旁碍手碍脚,把我的东西随便乱扔,害得我找也找不着。”
说句公道话,黛娜也不定期地做点改革或整顿工作,只不过她用了不同的名称,把它叫做“大扫除”罢了。每逢这种时候,她便精神抖擞,把每一只抽屉、每一只橱柜都翻腾得底朝天,里面的东西全都扔到地板和桌子上,原本杂乱无章的厨房更加显得混乱不堪。然后,她便点起烟袋慢吞吞地整理起来,所有的东西都逐一清点,并且对它们品头评足,一面吩咐小黑奴用力地擦锡器。这个混乱局面总要持续数小时,如果有人询问,她便回答在“大扫除”,听者也就满意了。没过几天,奥菲莉亚小姐便将家里各部门都彻底地整顿了一番,到处整整齐齐,焕然一新。然而,她这一番苦功,在这些依赖黑人仆人合作的各部门,就像西绪福斯和丹奈斯诸女的苦役一样,徒劳而无功。她有些沮丧,有一天对圣·克莱尔发起牢骚。
“这个家简直没办法收拾!”
“确实没有办法。”圣·克莱尔说。“这样无序的管理,这样惊人的浪费,这样的混乱,我从没见过!”“你的确没见过。”
“如果你是当家人,恐怕你听了就不会这样置之不理吧。”
“亲爱的姐姐,你不妨弄清楚,我们当主人的分成两个阶级: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我们这些脾气好,不愿意使用严厉措施的人,只好下定决心忍受这一切。如果我们图轻松,硬要在家里养活一批邋遢、懒惰、没有教养的奴隶,那么我们就只能自食其果。我也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不用严厉手段,只靠非凡的才能便把黑奴管束得规规矩矩。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因此,我早就拿定主意,凡事顺其自然。我不愿意让那些可怜的黑鬼挨鞭子,被可得皮开肉绽。这一点他们心里也明白。因此,当然他们也就知道鞭子掌握在他们手里。”
“可是,像这样没有秩序,没有时间观念,都没有固定位置的混乱状态持续下去怎么能行呢?”
“亲爱的佛蒙特,你们把时间看得太宝贵了!对于一个拥有的时间太多,都不知的什么的人时间有什么用?至于制度和秩序,如果只是读一读书便无事可做,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开饭好像并没有太大关系。再说,还有黛娜那样的人给你准备喷香的饭菜呢——有汤,有蔬菜炖肉,有烤鸡,有点心,有冰激凌,想吃什么有什么。而这一切全是在那漆黑一团、混乱不堪的厨房里做出来的。我觉得她能做成这样,真的很不错了。但是,如果我们亲临厨房,上帝保佑!看到那里烟雾腾腾,满地蹲的都是黑人,一个个东奔西跑,手忙脚乱的,我们可能再也吃不下饭了!不要自寻烦恼了!我的好姐姐。你只会一因此气得火冒三丈,而且弄得黛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听其自便吧。”
“可是,奥古斯丁,你真的知道厨房里有多乱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擀面棍放在她床底下,肉豆蔻磋子跟烟叶混在一起,装在她的口袋糖罐子堆满了整个墙角。总的来话,她还是做出了喷香的饭菜,煮了浓香的咖啡嘛;你应该用衡量政治家或将军的标准衡量她,要看她的成绩啊。”
“那如何对待浪费和耗费所付出的代价呢?”“唔,这好办!把能锁的都锁起来,然后把钥匙装进你的口袋。每次只发放一点,太细小的东西不必过问——但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很不放心,奥古斯丁。我总觉得这些佣人不够诚实。你相信他们都可靠吗?”
奥古斯丁一见奥菲莉亚小姐提出这个问题时脸上那焦急而又严肃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
“噢,姐姐,诚实!他们当然不诚实也可不靠。他们为什么要诚实?”“你为什么不教育他们?”
“教育!你认为我应该怎样教育他们?我可不是那种人。至于玛丽,如果我让她当管家,她肯定有会很乐意地把全庄园的黑奴统统折磨死。即使那样,想让他们改掉欺诈也是不可能的。”
“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诚实的黑人吗?”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个两个的。他们天生老实,即使最坏的影响也不会将他们带坏。可是,你要明白,黑人的孩子在嗷嗷待哺时也许就看到了欺诈是他们惟一的出路。诈骗与欺狡变成了天生的、不可或缺的习惯。至于诚实,奴隶被奴隶主控制,不可能有什么财产概念,所以他们不明白,凡属主人的财产,就并他能拿到手,也不等于归他所有。依我所看,我看不出他们如何能够诚实。而像汤姆这样的人,简直是存在于黑人之间的一个道德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将来会怎么样呢?”奥菲莉亚小姐说。
“这不关我的事,”圣·克莱尔说,“我只知道这辈子的事。事实上,我们已经为了自己的利益,在阳世把整个黑人种族交给了魔鬼,至于他们到阴间以后的命运谁还会在意呢?”
“这太可怕了!”奥菲莉亚小姐说,“你们应该对此感到羞愧!”
“我并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说,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呢,”圣·克莱尔说道;“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的。看一看全世界高低贵贱的人吧——为了上层阶级的利益,下层阶级的肉体、精神和灵魂都被榨干了。英国是这样;到处都是这样;就因为我们做事的方式与他们些有不同,全体基督教徒便义愤填膺,大惊小怪。”
“可是佛蒙特就不是这样。”“不错,我承认,在新英格兰和各自由州,情况比我们这儿好多了。铃响了,姐姐,咱们出去吃饭吧,暂时把地区偏见扔到一边吧。”
吃过饭奥菲莉亚小姐在厨房里的时候,几个黑孩子喊道,“普露来了,普露来了,跟平时一样,嘴里嘟哝着。”
这时,一个头上顶着一篮子烤面包和热面包卷又高又瘦的黑人妇女走进厨房。
“嗨,普露!你来啦!”黛娜说。普露愁眉紧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话的声音烦躁而沉闷。她放下篮子,蹲下来,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说道:
“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奥菲莉亚小姐说。“死了以后什么罪都不用受了。”那个女人眼睛盯着地板,粗声粗气地回答。“谁让你喝得烂醉,自讨苦吃来着,普露?”一个漂亮的混血种上房侍女,摇晃着一对珊瑚耳坠说道。普露阴沉着脸,狠狠瞪了她一眼。
“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开始借酒浇愁呢,那我才高兴呢?”
“算啦,普露,”黛娜说,“看看你的烤面包吧。这位小姐会付给你钱。”
奥菲莉亚小姐挑出二三十块烤面包。
“架子顶上的罐子里有几张票,”黛娜说。“杰克,把票拿下来。”
“票——干什么用的?”奥菲莉亚小姐说。“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票,她凭票卖给我们面包。”“我回到家,他们数我的票和钱,看我的零钱够不够数;如果不够数,就会把我打得半死。”“活该,”那个高傲的侍女说,“谁叫你拿他们的钱去喝酒来着。她常这么干,小姐。”“我偏要喝——喝醉了才不会有烦恼,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偷你东家的钱,拿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奥菲莉亚小姐说,“这样做不对,也太愚蠢了。”“小姐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我还要喝。天哪!让我赶紧死吧,死了就不再受罪了!”
那个老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把篮子顶在头顶;临走之前,瞪了一眼仍站在那里摆弄耳坠的侍女。
“你在那里摇头晃脑,摆弄耳坠,自以为是。哼,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和我一样饱受折磨与痛的苦老婆子的。你肯定会这样的。”那女人恶狠狠地说道,走出了房间。
“这个老东西真讨厌!”阿道夫说。他正巧来给主人打刮脸用水。“如果我是她的东家也会拿鞭子使劲抽她的。”
“你恐怕下不了这个手吧,”黛娜说。“她的脊背已经伤痕累累,惨不忍睹——连衣服都无法穿了。”
“我认为,像这样低贱的女人,就不该让她到大户人家去,”简小姐说。“你认为呢,圣·克莱尔先生?”她说,并卖弄风情地把脑袋歪向阿道夫一边。
必须说一句,阿道夫除了擅自动用主人的东西之外,还经常盗用主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在新奥尔良的黑人圈子里的正式头衔是“圣·克莱尔先生”。
“我当然赞同你的意见,贝诺瓦小姐。”阿道夫说。“贝诺瓦”是玛丽·圣·克莱尔娘家的姓氏,简是玛丽随身带来的一个女佣。“贝诺瓦小姐,请问,这副耳坠是不是专门为明天晚上的舞会准备的?太漂亮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明天会放肆到什么程度!”简一面说,一面晃动着她那漂亮的脑袋,晃得那副耳坠熠熠发光。“你要是再问的话,我整个晚上都不会跟你跳舞的。”
“哎呀,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呢!我真想知道,你明天晚上是穿那件迷人的薄纱裙子参加舞会吗?”阿道夫问。
“出什么事了?”这时,一个名叫罗莎的矮个子混血女佣,连蹦带跳的下楼问道。
“唔,圣·克莱尔先生太不像话了!”风诺白小姐撒娇似的说到。
“这太冤枉人了!”阿道夫说,“让罗莎给评评理。”“他一向就是个粗鲁的家伙,”罗莎一边说,一边用她的一只小脚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恶狠狠地望着阿道夫。“他呀,总是惹我生气。”
“唉,小姐们,你俩合起来攻击我,我真伤心呀,”阿道夫说。“如果哪天早晨我死在床上,你们是要偿命的。”
“这可恶的家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放肆大笑。“你们快滚吧!我不能让你们在厨房里瞎闹,”黛娜说,“在这碍手碍脚的。”“黛娜大妈不会去舞会,她生气了。”罗莎说。“谁稀罕你们那舞会,”黛娜说,“打扮成白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其实,你们跟我一样,就是个黑人。”
“黛娜大妈天天往头上擦油,把头发擦得硬邦邦的,想把鬈头发变直呢。”简说道。
“卷头发就是卷头发,无法改变。”罗莎说,一面故意把她光滑如丝一般的头发甩下来。
“呸,在上帝眼里,卷头发和直头发都是一样的?”黛娜说。“我倒要听太太说一说谁能干活——是你们这样的,还是我这样的。快滚吧,不许你们待在这儿,没用的东西!”
由于两方面的原因,谈话至此,被打断了。楼梯顶上响起圣·克莱尔先生的声音,问阿道夫是否打了刮脸水,难道准备在厨房呆整个晚上吗;奥菲莉亚小姐从餐厅走出来,说道:
“简,罗莎,你们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进去熨那几件衣服。”
刚才普露在厨房里跟她们谈话的时候,汤姆也在场。他跟在那老太婆身后来到大街上。只见她往前走不了多远,就要呻吟一声。后来她把篮子放到一家门前台阶上,整理起遮住肩膀的那件旧的褪了色的披巾来。
“我帮你提一会儿篮子吧。”汤姆同情地说。“为什么?”那女人说。“我自己可以的。”“你好像生病了,或者心情不好。”汤姆说。“我没病。”那女人简洁地答到。“我希望,”汤姆诚挚地望着她说,“我希望能说服你将酒戒掉。酗酒会毁掉你的肉体和灵魂的?”“我知道我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的,”那女人赌气道。
“你不用给我讲这个。我很坏,我作孽,我会下地狱的。快让我下地狱吧!”
老太婆说这番话语的时候,神态悲怆而又非常认真,汤姆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喔,可怜的老人家。愿上帝饶恕你!你没听说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是谁?”“他就是救世主呀。”汤姆说。“我好像听人讲过救世主、最后的审判和地狱这些事。是的,似乎听说过。”“难道没人给你提起过主耶稣,他为了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而牺牲了生命吗?”“我从没听说过,”那个女人说,“自从我丈夫死后,再也没有人爱过我。”“你在哪里长大?”汤姆问道。
“肯塔基。有个人蓄养了我,为的是生下孩子然后送到市场上卖。孩子稍大一点就被卖出去了;然后,他们连我也卖给了奴隶贩子。我现在的东家就是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我的。”
“你是怎么喜欢上酗酒的坏毛病的?”
“为了摆脱痛苦。我到这里以后又生过一个孩子;那时我认为我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了,因为东家不是奴隶贩子。那小东西可爱极了!开始太太好像也很喜欢他;那孩子长得胖乎乎的从没哭过一声,特别讨人喜欢。可是,太太生病了,我必需去侍候她;后来我也被传票了发起烧来,奶也断了,太太又不肯出钱买牛奶给他喝,那孩子日渐消瘦。我告诉太太我没有奶了,太太不信。她说别人吃什么,我就可以拿什么喂他;孩子整天黑夜哭个不停,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太太开始讨厌他了,她说,她希望孩子早点死掉;她不允许我和孩子睡觉,她说,孩子会闹得我睡不好觉,白天就什么活也干不成了。她让我睡在她屋里;孩子只能被放在一个小阁楼上,就在那里,有一天他哭死了。他死了以后;我就开始酗酒,喝醉了就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不喝肯定不行,就是把我打入地狱我也得喝!东家说我死了会被打入地狱的;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在地狱里呆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