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她高兴地忙碌着,摆好茶盘,拿出最好的瓷器,切好面包和奶油,烤好茶点吐司,时不时还轻轻地拍一拍,推一推罗伯特或简,就像小时候待我一样,所以旧时的记忆又马上浮现眼前我感到温馨极了。贝茜的性子还那么急,手脚仍旧那么轻,容貌仍旧那么姣好。茶点备好以后,我正要走近桌子就餐,她却要我坐着别动,用的还是过去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她说我必须坐着,在火炉旁招待我。她把一个圆圆的架子放在我面前,架子上摆了杯子和一盘吐司,完全就像她过去一样,把我安顿在育儿室的椅子上,让我吃一些背地里偷来的精美食品。我像往昔一样微笑着顺从她。她想知道我在桑菲尔德府是不是愉快,女主人是怎样一个人。当我告诉她只有一个男主人时,她问我那位先生好不好,我是不是喜欢。我告诉她这人长得很丑陋,却很有教养,待我还比较不错,我很满意。随后我继续给她描绘那批最近呆在府上玩乐的客人,贝茜对这些细节听得津津有味,她非常喜欢听这种事情。
谈着谈着,很快一小时就过去了,贝茜把帽子等还给我。我由她陪着出了门房到府宅去。大约在9年之前我也是由她这么陪着,从我此时踏着的小径走下来的。一月里的某个灰暗阴冷、雾气弥漫的早晨,我带着绝望和痛苦的心情,一种被流放和几乎是被抛弃的感觉,离开了这个仇视我的家,去寻找罗沃德阴冷的避风港,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面前又出现了这个仇视我的家,我的前途未卜,我的心还隐隐作痛。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人间的一个流浪儿,但已更加自信自强,没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压抑感。冤屈所撕裂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愤怒的火焰已经熄灭。
“你先去餐室,”贝茜领我穿过府宅时说,“小姐们会在那儿的。”
接下来我便进了那个套间。每件家具看上去仍同我初次介绍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相同。他站过的那块地毯仍旧盖着壁炉的地面,往书架上一看,我还能认出比尤伊克的两卷本《英国鸟类史》,放在第三个书架上的老地方,以及这部书正上方的《格列佛游记》和《天方夜谭》。但都已是物是人非了。
我面前站着两位年轻小姐,一位个子与英格拉姆小姐相仿,同样很瘦,面色灰黄,表情严肃,神情有着某种禁欲主义的色彩,非常朴素的穿着和打扮,加强了这种色彩。她穿着黑色紧身呢裙,配着上过浆的亚麻领子,头发从两鬓往后梳,戴着修女们常用的饰物,一串乌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我觉得这人一定是伊丽莎,尽管从她那张拉长了的没有血色的脸上,很难找到与她昔日模样相似的地方了。
另外一位肯定就是乔治亚娜,她已不再是我记忆中身材苗条,仙女一般的11岁姑娘乔治亚娜了。这是一位已经完全长成体态十分丰满的年轻姑娘,有着白得像蜡制品的肤色,标致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黄色的卷发。她的衣服也是黑色的,但式样与她姐姐的大不相同,显得飘逸合身得多,看上去很时髦,不像另一位看上去像位清教徒。
姐妹两人各自都保留了她们母亲的一个特征,只有一个,瘦削苍白的姐姐有着同她母亲一样的烟晶宝石色眸子,而生机勃勃的妹妹却承继了母亲颏骨和下巴的轮廓——也许要柔和一点,却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冷峻,否则这会是一个十分妖艳美丽的脸蛋。
我一走近两位小姐,她们都站起来迎接,并以“爱小姐”来称呼我。伊丽莎招呼我时,音色短促而唐突,没有笑容。随后她就坐下了,又说了几句关于旅途和天气之类的寒暄,说话时漫不经心,还不时斜眼看我,从头打量到脚,眼神一会儿落在黄褐色美利奴毛皮外衣的褶缝上,一会停留在我乡间小帽的普通饰物上。年轻小姐们自有一套高明的办法,让你知道她认为你“可笑”却不需说出那两个字来。某种高傲的神态,冷淡的举止和漠然的声调,就充分表达了她们的情感,而不必借助十分粗俗的言语。
然而无论是明嘲还是暗讽对我来说都已失去了一度有过的影响力。我坐在两位表姐妹中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一位的完全怠慢,另一位半带嘲弄的殷勤处之泰然,伊丽莎不能伤害我的情感,乔治亚娜也没有使我生气。事实上我正在想别的事。最近几个月里,我内心被唤起的感情,比她们所能煽起的要强烈得多,所激起的痛苦和欢乐要比她们所能加予和馈赠的要尖锐和激烈得多,她们的神态好与坏和我无关。
“里德太太怎么样了?”我问道,并镇静地瞧着乔治亚娜,而她认为我这样直呼其名是很没有礼貌的,好像这是种无法理喻的冒昧行为。
“里德太太?呵!你的意思是说妈妈。她的情况很糟,我不能确定你今晚是否能见到她。”“如果,”我说,“你肯上楼去同她说一声我来了,我会非常感激的。”
乔治亚娜似乎惊讶得要跳起来,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别想看看我,”我补充了一句,“除非迫不得已,我可不愿意使她久久不能完成愿望。”
“妈妈不喜欢晚上有人打搅她。”伊丽莎说。我不待她说完便立即自顾自地站起来,默默地脱去帽子和手套,说是要上贝茜那儿去——我猜想贝茜一定在厨房里——叫她去问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愿意见我。我找到了贝茜,派她去做这件事情,并打算进一步采取措施。我向来有个习惯,遇到高傲狂妄的人,自己便退缩不前。她们今天这么待我,要是在一年之前,我会决定明天早晨就离开盖茨黑德。而此刻,我才明白那是个愚蠢的念头。我长途跋涉100英里来看舅妈,我得陪护着她,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自傲或愚蠢,我应当置之不理,不受打搅。所以我同管家说,让她找个房间,告诉她我在这儿,可能呆上一周两周,让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间里去。我也跟着去那里,并在楼梯口碰上了贝茜。“夫人醒着呢,”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看看她还认识你吧。”我自己去了那个熟识的房间,因为以前我总是被叫到那里挨骂和受罚。我赶在贝茜之前轻轻推开了门。桌子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天已渐渐暗下来。像往昔一样,还是那张由琥珀色幔帐罩着四根大床柱的床,还是那张梳妆台,那把安乐椅,那条脚凳。在这条脚凳上,我曾上百次地被罚跪,请求宽恕我并不曾有的过错。我望了一下附近的墙角,希望看到那曾使我胆战心寒的细长木条的影子,过去它总是摆在那儿,像魔鬼一般蹿出来,鞭打我颤抖的手掌或往后缩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开帐幔,俯身向着高高叠起的枕头。
我仍很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面容,因此焦急地要寻找那熟悉的形象。令人高兴的是,时光消蚀了复仇的念头,驱散了心中泛起的愤怒与厌恶之情。过去我是带着苦涩与憎恨离开了这个女人,现在又回到她身边,仅仅是出于对她遭受极度痛苦的同情心,出于不念旧恶、握手言欢的强烈愿望。
枕头上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依旧那样严厉和无情,任何事情都无法打动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专横的眉毛,曾经多次俯视我,并射来恐吓和仇视的目光!此刻重睹那冷酷的线条,我童年时恐怖与悲伤的记忆又都复活了!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是简·爱吗?”她说。“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舅妈?”我虽然曾发誓永远不再叫她舅妈。但我以为此刻忘却和违背自己的誓言而不是罪过。我紧握住她搁在被头外面的手,如果她和气地握一握我的手,此刻我会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顽固的本性是不能立刻就消融的,天生的反感也不能轻易就消除。里德太太抽出了手,转过脸去,说了声夜晚很暖和。当她再次冷冰冰地凝视着我,我马上感觉到她对我的看法——对我所怀的情感——没有改变,也是不可改变的。从她那不能透过温情,无法用眼泪治愈,犹如石头一般的眼睛里,我知道她至死都认定我很坏了,因为相信我是好人并不能给她带来愉快,而只会是一种屈辱感。我先是痛苦,随后感到恼火,最后便感到决心要制服她,不管她的本性和意志如何顽强,我都要压倒她。像儿时一样,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但我把它控制住了。我将一把椅子挪到床头边,坐了下来,俯身向着枕头。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现在我来了,我可以呆在这儿看看你的身体情形如何。”
“呵,好的,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看到了。”
“好吧,那你去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来,直到我能谈一谈我心里想着的事情。今夜天已经太晚了,而且回忆起来很困难。不过有些事情我很想说,让我以为想看……”
游移的目光和走了调的语调表明,她那一度精力旺盛的肌体,已经元气大伤了。她烦躁地翻着身,用被子将自己裹好,我的一只胳膊这时正好压住了被角,她非常生气。
“坐直了!”她说,“别那么死压着被头让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这么一个大包袱落在我手里——她的性情让人无法摸清,她说发脾气就发,还总是怪里怪气窥探别人的行动,这些每日每时都给我带来很多烦恼。有一次她同我说话,像是发了疯似的,或者活像一个魔鬼,没有哪个孩子会像她那样说话或看人。我很高兴让她从这里离开。不知在罗沃德他们是怎么对付她的呢?那里暴发了热病,很多孩子都死了,而她竟活下来了。不过我说过她死了,但愿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