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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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施洗约翰节前夕,阿黛勒因为在海村小路上采了一上午的野草莓,累乏了,太阳刚一落山就早早上床睡觉了。我看着她入睡后,便独自向花园走去。

此刻是24小时中最惬意的时刻——白昼已耗尽了它的烈火,清凉的露珠润湿着喘息的平原和烤灼过的山顶。在夕阳朴实地西沉——并不伴有华丽的云彩——的地方,铺开了一抹华贵的紫色,在山峰的一个尖顶上还燃烧着红宝石和炉火般的火焰,向高处和远处伸延,显得很柔和,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东方也自有它湛蓝悦目的魅力,有它不事炫耀的宝石——一颗升起的孤星,它很快会以月亮的作用而自豪,不过这时月亮还在地平线之下。

我在平坦的路面上散步。但是一阵细微而熟悉的清香——雪茄的气味——悄悄地从某个窗子里飘了出来。我看见图书室的窗开了约有一手掌宽的缝隙,我知道可能有人会从那儿偷偷看我,因此我走开了,进了果园。庭园里没有比这更隐蔽,更像伊甸园的静谧的角落了。这里树木葱郁,花儿怒发,一边有高墙同院子隔开;另一边一条长满山毛榉的小路,像屏障一般,把它和草坪分开。底下是一道矮篱,是它与孤寂的田野唯一的分界。一条羊肠似的小径通向篱笆,路边长着月桂树,路的尽头是一棵巨大无比的七叶树,树底下围着一排木凳。你可以在这儿静静漫步而不被人察觉。在这种玉露初降、杳无声息、夜色渐浓的时刻,我一向觉得好像能够永远在这样的阴影里漫步。但此刻我被初升的月亮投在园中高处开阔地的光芒所吸引,穿过花圃和果园,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次闻到了一种使我所警惕的香味。

多花的蔷薇、老人蒿、茉莉花、石竹花和玫瑰花早就在殷勤地奉献着它们的晚香,但刚刚闻到的气味既不是来自灌木,更不是来自花朵,我极熟悉,它来自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我举目四望,侧耳聆听。我看到树上垂着沉甸甸即将成熟的说不出名果子,听到一只夜莺在很远的林子里鸣啭。我看不到移动的身影,听不到走过来的脚步声,但是那香气却越来越浓了越来越近。我必须得赶紧走开。我往通向灌木林的边门走去,却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正走进来。我往旁边一闪,躲进了长满常春藤的幽深处。他不会呆得太久,很快会顺原路返回,只要我站着不动,他就决不会看见我。

可是不行——薄暮对他来说也像对我一样可爱,古老的园子也同一样诱人。他继续往前走,一会儿拎起醋栗树枝,看看梅子般大压着枝头的果子;一会儿从墙上采下一颗熟了的樱桃;一会儿又朝一簇花弯下腰,不是闻一闻香味,就是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大飞蛾嗡嗡地从我身旁飞过,落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花枝上,他见了便俯下身去细细观察。

“现在,他背对着我,”我以为,“而且聚精会神,要是我脚步儿轻些踏向路边的草地,也许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走。”

我踩着路边的草皮上,免得沙石路的咔嚓声把自己给暴露。他站在离我必经之地一两步的花坛中间,显然飞蛾吸引住了他。“我会顺利通过,”我侥幸地想。月亮升得还不是很高,在园子里投下了罗切斯特先生长长的身影,我正要跨过这影子,他却头也不回就低声说:

“简,过来看看这小家伙。”我没发出声音,他背后也不长眼睛——难道他凭着感觉?我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朝他走去。“瞧它的翅膀,”他说,“它使我以为起一只西印度的昆虫,在英国很难见到这么又大又艳丽的夜游虫。瞧!它飞走了。”

飞蛾飘忽着飞走了,我也心神不安地退去。可是罗切斯特先生跟着我,到了边门,他说:

“回来吧,这么温馨的夜晚,坐在屋子里多无聊。在日落与月出相交替的时刻,一定没有谁想去睡觉。”

我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尽管我平时口齿伶俐,对答如流,但需要寻找借口的时候却往往无言以对。因此在某些关键时刻,需要随口一句话,或者站得住脚的托词来摆脱尴尬的窘境时,我便会往往漏洞百出。我极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单独同罗切斯特先生在暮色笼罩的果园里漫步,但是我暂时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脱身的理由。我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面在拼命挖空心思想要设法走开。可是他显得那么镇定,那么严肃,使我反而为自己的慌乱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如果说心中有鬼——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那只能说我有。他心里十分坦然,而且浑然不觉我的窘迫。

“简,”他重又开口了。这时我们正走过长满月桂的小径,慢步走向矮篱笆和七叶树,“夏天,桑菲尔德是个可爱的地方,是吗?”

“是的,先生。”

“你对桑菲尔德府一定产生些依恋了——你有欣赏大自然的美的眼光,而且很容易产生依恋的情感。”

“说实话,我的确依恋这个地方。”

“而且,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凭我的感觉,你已经开始关切阿黛勒这个小傻瓜,还有朴实善良的老妇人费尔法克斯。”

“是的,先生,尽管性质不同,我对她们两人都有感情。”

“而对同她们分手感到非常难过。”

“是的。”

“真可惜呀!”他说,叹了口气又停下来了。“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思议。”他马上又继续说,“你刚在一个愉快的栖身之处安静地停驻下来,一个声音便会叫你起来继续往前赶路,因为休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还得往前赶路吗,先生?”我问,“我必须得离开桑菲尔德吗?”

“我以为你确实该走了,简,很对不起,珍妮特,但我的确认为你该走了。这是一个沉重打击,但我不能被它击倒我。”

“行呀,先生,如果要我走就命令一下,我立即动身。”

“现在命令来了——我今晚就得下。”

“那你要结婚了,先生?”

“确——实——如——此,对——极——了。凭着你一贯的机敏,你已经一语言中了。”

“快了吗,先生?”

“很快,我的——,那就是,爱小姐,你还记得吧,简,我第一次,或者说谣言,明白地向你表白,我有意把自己老单身汉的脖子套上神圣的绳索,进入圣洁的婚姻状态——把英格拉姆小姐搂入我的怀抱,总之(她虽然足足有一大抱,但那不重要——像我漂亮的布兰奇那样的市民,是谁都不会嫌大的),是呀,就像我刚才说的——听我说,简!你没有回头看一看还没有飞蛾吧?那不过是个瓢虫,孩子,‘正飞回家去’。我以为提醒你一下,正是你以我所敬佩的谨慎,以那种适合你那责任重大、却并不独立的职业的远见、精明和谦卑,首先向我提出,假如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为妻,你和小阿黛勒两个还是立刻离开为好。我并不在乎这一建议所隐含的对我心上人人格上的损害。说实在的,一旦你们走得远远的,珍妮特,我会尽力努力把它忘掉。我所要的只是其中的智慧,它那么高明,我已把它奉为行为的准则。阿黛勒必须上学,而你,爱小姐,你需要一个新的工作。”

“是的,先生,我会马上去登广告,而同时我可以——”我以为说,“我希望我可以暂时呆在这里,直到我找到另外一个栖身之地。”但我很快停住了,觉得不能冒险说这句请求,因为我的嗓子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我估计大约一个月以后成为新郎,”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在这段时间里,我会亲自为你找一个工作和落脚的地方。”

“谢谢你,先生,对不起给你——”“呵——不必道歉!我认为一个下人把工作做得跟你自己同样好时,她就有权要求雇主给予一点能够做到的而且小小的帮助。其实我从未来的岳母那儿打听到一个比较适合你去的地方,就是爱尔兰康诺特的苦果村,教迪奥尼修斯·奥加尔太太的五个女儿,我以为你会喜欢爱尔兰的。他们说,那里人人都很热心好客。”

“离这儿很远吗?先生。”“没有什么——像你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是不会因为距离成为你思想的障碍的。”“不。还有大海是一大障碍——”“离开什么地方,简?”“离开英格兰和桑菲尔德,还有——”“怎么?”

“离开你,尊敬的先生。”我似乎在无意识中说了这话,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来,我也避免哽咽。一想起奥加尔太太和苦果村,我的心就凉了;一想起在我与此刻同我并肩而行的主人之间,注定要翻腾着大海和波涛,我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而一想起在我同我自然和必然所爱的人之间,横跨着财富、阶层和风俗,还有辽阔海洋,我的心就凉透了。

“离这儿很远,”我又说了一句。“的确如此。等你到了爱尔兰康诺特的苦果村,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肯定就是这样的。我从来不去爱尔兰,因为我心里不太喜欢那个国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简,你说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离别之前,往往喜欢亲密无间地度过剩下不多的宝贵时光。来——星星们在那边天上闪烁着光芒时,我们用上半个小时时间,平静地谈谈航行和离别。这儿是一棵七叶树,这边是围着老树根的凳子。来,今晚我们就平静地坐在这儿,虽然我们注定今后再也不可能坐在一起了。”他让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