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在你身上发现很多预想不到的东西,是吗?你身上的某些才能异乎寻常。”
“这我不知道。”
“你说你的小屋靠近学校,他来看过你吗?”
“经常来。”
“晚上他来吗?”
“来过一两次。”他停了一下。
“你们彼此的表兄妹关系被发现后,你同他和他妹妹们又住了多长时间?”
“大约有五个月。”
“里弗斯同家里的女士们经常在一起吗?”
“是的,会客厅既是他的书房,也是我们的书房。他坐在窗边,我们坐在桌旁。”
“他读很多书吗?”
“确实。”“都读什么?”
“印度斯坦语。”
“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开始学德语。”
“是他教你吗?”
“他不懂德语。”
“他什么也没教你?”
“教了一点儿印度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语?”
“是的,先生。”
“也教他妹妹们吗?”
“没有。”
“只教你?”
“只教我。”
“是你要他教的吗?”
“没有。”
“他希望教你?”
“是的。”他又停了一下。
“他为什么希望教你?印度斯坦语对你会有什么用处?”
“他要与我一起去印度。”
“呵!这下我触及到关键的问题了。他要你嫁给他吗?”
“他要我嫁给他。”
“那是虚构的——胡说八道来气我。”
“请你原谅,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不止一次地求过我,而且在这点上像你一样丝毫不让。”
“爱小姐,我再说一遍,你可以离开我了。这句话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已经告诉你可以走了,为什么你还硬赖在我膝头上?”
“因为坐在这儿很舒服。”
“不,简,你在这儿都不舒服,因为你的心根本没有在我这里,而在你的那位表兄,圣·约翰那里了,呵,在这以前,我以为我的小简是全部属于我的,相信她就是离开了我还是爱我的,这成了尝不尽的苦涩中的一丝甜蜜,尽管我们分开了很久一段时光,尽管我因为别离而热泪盈眶,我从来没有料到,我为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她却爱着另外一个人!不过,心里难过也根本无用,简,走吧,去嫁给里弗斯吧!”
“那么,甩掉我吧,先生,一把推开我,因为我可不愿意自己离开你。”
“简,我一直喜欢你说话的声调,它会唤起我新的希望,它听起来又那么真诚。我一听到它,便回到一年前。我忘了你结识了新的朋友。不过我不是傻瓜——走吧——。”
“你要我到哪儿呢,先生。”
“随你自己便吧——上你看中的丈夫那儿去。”
“他是谁呀?”
“你知道——那个圣·约翰·里弗斯。”
“他不是我丈夫,永远都不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爱(他可以爱,但跟你的爱不同)一个名叫罗莎蒙德的年轻漂亮小姐。他要娶我只是因为让我当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其实我不行。他不错,也很了不起,但十分冷峻,对我来说如同一座冰山一般冷。他跟你不一样,先生。在他身边,接近他,或者同他在一起,我不觉得愉快。他没有迷恋我——没有溺爱我。在我身上,他看不到吸引人的地方,连青春都看不到——他所看到的只是他心里的几个有用之处而已。那么,先生,我得离开你到他那儿?”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把我亲爱的瞎眼主人搂得更紧了。他微微一笑。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这真是你与里弗斯之间的真实情况吗?”
“绝对是真的,先生。呵,你不必嫉妒!我以为逗你一下不想让你伤心。我认为愤怒会比忧伤要好。不过要是你希望我爱你,你就只要瞧一瞧我确实有多么爱你,你就会觉得自豪与满足。我整个心都是属于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让我身体的其余部分永远同你分离,我的心也会仍旧跟你在一起。”
他吻我的时候,内心深处痛苦使他的脸又变得阴沉下来了。
“我烧毁了的视力!我伤残了的体力!”他遗憾地小声说着。
我抚摸着他给他以安慰。此刻,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并想替他说出来,但我又不敢。他的脸转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封闭着的眼睑滑落,流到了他那富有男子气的脸颊上。我的心膨胀了颤栗。
“我并不比桑菲尔德果园那棵遭雷击的老栗子树好多少,”没有过多久他说,“那些残枝,有什么权利要求一棵爆出新芽的忍冬花以自己的鲜艳来掩盖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残枝,先生——不是遭雷击的老树,你碧绿而茁壮。无论你是否衰老,花草会在你根的四周长出来,因为它们乐于躲在你慷慨的树荫下。长大了它们会偎依着你,缠绕着你,因为你的力量给它们以可靠的支撑。”
他又一次笑起来了,我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你说的是朋友吗,简?”他问。“是的,是朋友,”我迟疑地回答。我知道我的意思超过了朋友,但无法判断要用什么字。他帮了我忙:“呵?简。可是我需要一个善良,体贴的妻子。”“是吗,先生?”“是的,对你来说是个新闻吗?”“是的,以前你对此什么都没说。”“是一则不受欢迎的消息?”
“那就要看情况了,先生——要看你的选择。”“你替我选择吧,简。我会顺从你的决定。”“先生,那就选择最爱你的人。”“我至少会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肯嫁给我吗?”“是的,先生。”“一个可怜的苦命的瞎子,你要一辈子牵着手领他走。”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20岁的瘸子,你要一辈子侍候他。”“是的,先生。”
“当真,简?”“完全是真的,先生。”
“呵,我的宝贝。愿上帝祝福你,报答你!”“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生平做过好事——如果我有过一个好的想法——如果我做过一个真诚而没有过错的祷告——如果我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心愿——那么现在我获得了酬报。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了。”
“因为你愿意作出牺牲。”“牺牲!我牺牲了什么啦?牺牲饥饿而得到丰厚食品,牺牲期待而得到满足。享受特权搂抱我珍重的人——亲吻我热爱的人——寄希望于我信赖的人。那能算牺牲吗?如果说这是牺牲,那我愿意作出牺牲。”
“还要忍受我的残缺的身体,简,无视我的缺陷。”“我根本就不在乎,先生。现在我确实对你有所帮助了,因此比起当初你能自豪地独立自主,除了施主与保护人,而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时,要更爱你了。”“我生来讨厌要人帮助——要人领着,但从现在起我觉得我不再讨厌了。我不喜欢把手放在雇工的手里,但让简的小小的指头牵着,非常愉快。我不喜欢佣人不停地服侍我,而喜欢绝对孤独,但是简温柔体贴的照顾却永远是种美妙地享受。简适合我,而我适合她吗?”
“你与我的天性相合。”“既然如此,就不需要等了,我们要立刻结婚。”他的神态和说话都很急切,他焦躁的老脾气又犯了。“我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化为一体了,简。只剩下把证书拿到手——随后我们就结婚——”“罗切斯特先生,我刚发现,夕阳已经西下,太阳早过了子午线。派洛特实际上已经回家吃饭去了,让我看看你的手表。”
“把它别在你腰带上吧,珍妮特,今后你就留着,反正我用不着它了。”
“差不多下午4点了,先生。你没感到饿吗?”“从今天算起第三天,就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了,简。现在,别去管那些豪华衣物和金银首饰了,这些东西都如粪土一样。”
“太阳已经蒸发了雨露,先生。微风停了,天气很热。”“你知道吗,简,此刻在领带下面古铜色的脖子上,我戴着你那串小小的珍珠项链。自从失去我仅有的宝贝那天起,我就戴上它了,作为对她的怀念。”
“我们穿过林子回家吧,这条路最荫凉。”他按自己的思路去想,并没有理会我。“简!我以为,你以为我是一条不敬神的狗吧,可是这会儿我对世间仁慈的上帝心怀感激。他看事物跟人不同,要清楚得多;他判断事物跟人不一样,而要明智得多。我做错了,我会玷污清白的花朵——把罪孽带给无辜,要不是上帝把它从我这儿抢走的话。我倔强地反抗,差点儿咒骂这种处理方式,我不是俯首听命,而是全不放在眼里。神的惩罚照旧进行,大祸频频临头。我被迫走过死亡笼罩的幽谷,他的惩罚十分严厉,而公正其中一种惩罚是使我永远甘于谦卑。你知道我曾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负,但如今它算什么呢?我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指引,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最近,简——只不过是最近——我在厄运中开始看到并承认上帝之手。我开始自责和忏悔,情愿听从造物主的安排。有时我开始祈祷了,祷告很短,但却诚恳。已经有几天了,不,我能说出准确的数字来——四天。那是上星期一晚上——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情:忧伤,也就是悲哀和阴沉代替了狂乱。我早就想,既然到处找不着你,那你一定是死了。那天深夜——也许在十一二点之间——我闷闷不乐地去就寝之前,祈求上帝,要是他觉得这么做妥当,可以立刻把我从这俗世上收去,准许我踏进未来的世界,那儿仍旧有希望与简相聚。”
“我在自己的房间,坐在敞开着的窗边,清香的夜风沁人心脾。尽管我看不见星星,只是凭借一团模糊发亮的雾气,才知道有月亮。我期盼着你,珍妮特!呵,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我都盼着你。我既痛苦而又谦卑地问上帝,我那么凄凉、痛苦、受尽折磨,是不是已够多了,会不会很快就再能尝到幸福与平静。我承认我所忍受的一切是应该的——我恳求,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内心的全部愿望不由自主地从我嘴中蹦出,化作这样几个字——简!简!简!”
“你大声说了这几个字吗?”“我说了,简。谁要是听见了,一定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疯了一样使劲叫着那几个字。”“而那是星期一晚上,半夜时分!”“对,时间并不重要,随后发生的事儿才怪呢。你可能会以为我相信迷信吧——从气质来看,我可能有些迷信,而且一直如此。不过,这回却是千真万确的——我现在说的都是我听到的,而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大声叫着‘简!简!简!’的时候,不知道哪儿传来一个声音,但听得出是谁的,这个声音回答道,‘我来了,请等着我!’过了一会儿,清风送来了悄声细语——‘你在哪儿呀?’”
“要是我能够,我会告诉你这些话在我的心灵中所展示的思想和画面,不过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容易。你知道,芬丁庄园深藏在密林里,这里的声音非常沉闷,没等回荡就会消失。‘你在哪儿呀?’这声音似乎来自于大山中间,因为我听到了山林的回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时空气凉爽清新,风好像也朝我额头吹来。我认为我会与简在无人烟的野地中相见。我相信,在精神上我们一定已经相会了。毫无疑问,当时你睡得很熟时,说不定你的灵魂脱离了躯壳来抚慰我的灵魂。因为那正是你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你的!”
“这会儿你不会奇怪了吧,”我的主人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出乎意料地在我面前出现时,我无法相信你不只是一个声音和幻象,不只是某种会销声匿迹的东西,就像以前已经消失的夜半耳语和山间回声一样。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知道这回可不同了。是的,我感谢上帝!”
他把我从膝头上轻轻地放下来,虔敬地从额头上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没有视力的眼睛,虔诚地默默站立,只有最后几句表示崇拜的话隐约可闻:
“我感谢造物主,在审判时还记得慈悲。我谦恭地恳求我的救世主赐予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往更纯洁的更幸福了日子!”
然后他伸出手让我领着,我握住了那只亲爱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会儿,随后让它扶着我肩膀,我比他矮多了,因此既做支撑,又当了向导。我们进了树林,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