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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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卜吕梅街的一所房子

一、秘居

这幢房子上下两层。上层有两间正房,还有起坐间;下层是大厅。厨房也在下层。屋顶下是一间阁楼。整幢房子面对着一个花园,临街有一道铁栅栏门。整个院子占地约1公顷。这是从铁栅门可以看到的一切。房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这是外面的人看不到的。从1810年以来,这些人都看见一块字迹模糊的黄色广告牌挂在花园外面的那铁栏门上。

1829年10月,有个年岁相当大的男子出面把院子,当然包括这房子和后院的平房以及通向巴比伦街的小巷,整个租了下来。他还雇人修好了那巷子两头的两扇暗门。租房人修好了院长遗留下的旧家具,又添置了一些必需品之后,悄悄搬了进来。同他一起搬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老年女仆。

这个无声无息搬入的房客便是冉阿让,那个年轻姑娘便是珂赛特。那个老年女仆名叫杜桑。她是个老姑娘,是冉阿让从医院和穷苦中救出来的。她有3大优点:年老,外省人,口吃。

他以福舍勒旺先生的名义,以固定年息领取者的身份,租下了这房子。

我们知道,冉阿让呆在修院里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不安的程度。每天他都能见到珂赛特,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父爱,而且,这种感情在日益发展。他用他的整个灵魂护卫着这个孩子。他常对自己说:“她属于我,决不允许别人把她抢走。在这里,她将成为一个修女。因此,修院将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将在这里衰老,她将在这里成长;我将在这里老死,她将在这里衰老。总之是,我不能离开她。”但是,当他往深处想这件事时,又免不了陷入极大的困惑之中。他进行反思,问自己这幸福自己该不该享有,中间掺杂没掺杂一个老人自私的成分,是不是构成了对一个孩子的幸福的侵占?谁能保证,将来珂赛特懂事之后,她不会后悔当一个修女从而责怪他?他觉得,自己最后的想法是自私的,不光明的。这样,他便决计离开修院。

这一决定做出之后,他在等待着机会。不久,福舍勒旺去世了,机会到来。

冉阿让见了院长。他说,哥哥去世后,他得到一小笔遗产,今后,他不工作也能过活了,因此,他决定辞掉修院的职务,带走女儿。

就这样,冉阿让带着珂赛特,离开了那座修院。离开修院时,冉阿让自己把一个小提箱夹在腋下,不许别人动它。钥匙也一直揣在他的身上。现在,我们应该交代清楚,从此之后,这只箱子便从未离开过他。他总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去,每次搬家,他总是亲自携带它。

冉阿让回到了自由的空气里,而他的内心却仍然充斥着深重的忧虑。

他找到了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便潜伏在了那里。自此,他又成了于尔迪姆?福舍勒旺。

他在巴黎还租下了另外两处房子,以便随时更换居住的地点,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他感到危险冒头时,便可到别的地方居住,不至于像上次那样,遭到沙威的毒手之后,被搞得措手不及,走投无路,无处安身。那两处相当简陋、外观不起眼儿的公寓,分别在两个相距较远的区:一处在西街,一处在武人街。

这样,他便和珂赛特一起,时而住在武人街,时而住在西街,每一个月或六个星期,杜桑则一直住在卜吕梅街的家里。住西街时,由门房替他料理杂务。那门房只认识这房客是郊区的一个有固定年息的人。他在城里只是歇歇脚。这年高德劭的巴黎人营造这“三窟”,为的是障警察之耳目。

二、冉阿让参加了国民自卫军

珂赛特和女仆住在楼上。珂赛特在修院里学了家务的管理。现在,家务不多,统由她料理。每天,冉阿让都挽着珂赛特的臂膀,一同外出散步。他们散步的地点是卢森堡公园里那条游人最少的小路。每星期日,他们必去圣雅克·德·奥·巴教堂,在那里做弥撒。那里离卜吕梅街相当远。那地段穷人多,他常在那里布施,身边围满了穷人。唐纳德就是因此才称他为“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先生”。他济贫时总喜欢带着珂赛特。

在巴比伦街的那门洞外面,有个信箱,现在,只装了些税单和自卫军的通知书。因为,这家福舍勒旺先生,固定年息领取者,已经参加了国民自卫军;1831年,当局张开了人口调查的密网。这福舍勒旺先生未能漏掉。当时,市府的调查一直到达了小比克布斯修院。调查人员在那里遇到了无法穿透的神圣云雾,但调查还是进行了。调查证明冉阿让确是从那里面出来的,而且为人正派,他当然也就取得了服兵役的资格。每年,总有三至四次,冉阿让要穿上军服去站岗。他和珂赛特一道出门时,他的装束,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退役军官的模样。而当他单独一个人出门时,尤其是在晚上,便穿上工人服装——一件短上衣,一条长裤,一顶鸭舌帽,并且把脸遮起来。

三、珂赛特之爱

离开修院之时,珂赛特刚过14岁,尚未成人。那是一种“不讨好”的年龄。我们说过,除了那一双眼睛以外,她不能算漂亮,甚至还可以说有点丑。

搬入卜吕梅街之初,珂赛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同时,她又觉得,这里一切是那样的危险。无疑,这是寂寞的继续,自由的开始。园子是关闭的,但这里却姹紫嫣红,生机勃勃;有一道铁门,街上的景物却一目了然;心怀旧日的那些幻觉,却能看见一些翩翩少年的身影。

她非常爱他。冉阿让走到哪里,珂赛特便跟到哪里,而她感到,冉阿让待在哪里,哪里便有幸福。她对冉阿让不住那楼房感到奇怪,从而觉得,那长满花草的园子倒比不了后面的那个石板院子,那间四壁挂着壁衣、摆着软垫围椅的大客厅,倒比不了那间只有两张麦秸椅的小屋子。她老是喜欢待在那小院里,待在那小屋子里,不离开他,纠缠他。他因此而感到高兴,有时,便带笑说:

“快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歇一会儿!”这时,她便不顾父女尊卑,向他提出那种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问题:“爸,我在您屋子里快要冻死了!为什么您不铺块地毯?为什么您不放个火炉?”“亲爱的孩子,很多比我强得多的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应有尽有呢?”“因为你是个女人,是个孩子。”“那男人就应该挨饿、就应该受冻吗?”“某些男人是这样的。”“那我以后就住在这儿,非让您生火不可。”童年时代的往事,珂赛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

她记得每每早晨和晚上为自己没有见过的母亲祈祷。她忘不了唐纳德夫妇那两张魔鬼似的面孔。她还记得,不少的晚上,她要到树林里去取水。那地方离巴黎远得很,是一片苦海。是冉阿让从那苦海中把她解救了出来。她童年的印象,是蜈蚣,是蜘蛛,是遍地的蛇。她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成为冉阿让的女儿,冉阿让是如何成为她的父亲的。每天,她在入睡前想到这事时,只觉得母亲的灵魂是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的,用这种方式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珂赛特小的时候,冉阿让总喜欢跟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长大了以后,他就不再谈这些事了。不管怎么说,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总是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让清楚,这种温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因此,他也感到了无比的幸福。他从内心感激上苍,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身如草芥的人受到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真诚爱戴。

四、玫瑰兵器

有一天,珂赛特在镜前照了一下,她忽然独自惊叫了一声:“怪!”原来,她从镜子里竟然发现自己是漂亮的。

另有一次,她走在街上,仿佛听见——那人在身后,她没有看见——有人说她:“啊,多漂亮的小姐,可惜穿得差了些。”当时,她穿的是粗毛呢裙袍,头上戴着棉绒帽。珂赛特听了那话心想:“管他呢!他说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丑。”

她从镜中看到,自己身材修长,皮肤白嫩,头发润泽,眼睛碧蓝,闪现着一种未见过的光彩。对于自己的美,她不再怀疑了,而且觉得它犹如突然见到阳光一样真实。她觉得天在旋、地在转,心里有说不出的欢畅。

在珂赛特确认自己美貌之后,她便开始注意打扮自己。一个月不到,居于巴比伦街附近荒凉地段的珂赛特,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而且还成了巴黎“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现在,她能一眼看出哪顶帽子是热拉尔铺子的作品,哪顶帽子是埃尔博铺子的杰作。

其实,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对珂赛特的衣着随便看上一眼便会发现,她缺乏母亲的指点。习俗方面和风尚方面的细节,全都被珂赛特忽略了。比方说,年轻轻的珂赛特竟然穿起了花缎衣服,而假使她有母亲,她母亲便会告诉她这是不应该的。

珂赛特第一次穿上黑花缎短披风、戴上白绉纱帽出门的那天,她紧紧靠在冉阿让身上,挽着他的臂膀,是那样的愉快,那样的欢乐,显得那样的红润、大方、光艳夺目。她问冉阿让:“爸,您觉得我这样子如何?”

“漂亮极了!”声音中有一种道不出的苦涩。从此之后,冉阿让发现珂赛特已不像往日那样老是喜欢待在家里,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喜欢拉着冉阿让玩。现在,她老想到外面去。是呀,生得一张漂亮的脸,穿上一身出类拔萃的衣服,又如何不想到外面展示一下呢?

同时,他还发现,珂赛特对他那个后院的兴趣渐渐消失了。她的兴趣在花园里,且喜欢到铁栏门边去呆一阵子。冉阿让生了闷气,赌气不再涉足花园。他像只老狗那样,蜷曲在他的后院里。

正值此时,马吕斯在第一次见到了她之后过了六个月,再次在卢森堡公园里看到了她。

在珂赛特无意之中向马吕斯看了一眼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刹那,马吕斯也看了珂赛特一眼,而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这一瞥,也给珂赛特带来了剧烈的心灵震荡。

他害得她苦恼起来,也使得她快活起来。时间已经很久了,珂赛特在注意他、捉摸他,而且和其他姑娘一样,尽管她在注意他,在研究他,但眼睛却在注视着别的什么地方。当马吕斯还没有发觉珂赛特漂亮的时候,珂赛特已经觉得马吕斯美了。但是,由于马吕斯没有注意她,她也就对这青年人产生了无所谓之感。

我们还记得,马吕斯曾表现迟疑,曾产生冲动,曾出现恐惧感。他老呆在他的长凳上,不敢近前。这使珂赛特又气又恼。有一天,她对冉阿让说:“爸,咱们到那边走走吧!”也就是说,她见马吕斯不过来,便决计自己过去。在这方面,每个女人都是一个穆罕默德。而且,说起来也怪,真正爱情的最初表现,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青年女子方面却是大胆。

那一天,珂赛特的一望便使马吕斯发了疯,而马吕斯的一望呢?它使珂赛特浑身发了抖。

总而言之,从那天开始,他们相爱了。每天,她都迫不及待地等待散步的钟点。一见到马吕斯,她便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她对冉阿让说:“卢森堡公园真妙,妙不可言!”她自以为,这话表达了她的全部思想。

就这样,珂赛特渐渐长大了。她美貌、多情,知己之貌美,但不知己之多情为何物。她的爱俏,现时只能说明她还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