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旧历),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突然逝世。他的继承人本该是他的兄弟康斯坦丁,但他早就放弃了继承皇位的权利。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件事始终是保持着秘密的。于是就应该由再次的一个兄弟尼古拉来继承。军队最初对康斯坦丁宣誓,尼古拉本人也对他宣誓过;继而他们又向尼古拉宣誓。秘密集社的会员就决定利用这次所发生的混乱局面,举行军事政变来达到限制或者甚至是推翻沙皇政权的目的。他们就暗示军队,说康斯坦丁是被迫离位的,在十二月十四日这一天,就率领军队到枢密院广场去反对尼古拉。可是这次起义,终为尼古拉的炮火所镇压。
新皇的登位颇引起了普希金心中极大的希望。他决定呈请准其自由。可是选在这个时候请求并不适当。不错,普希金本人并不是秘密集社的一员。但在差不多所有被捕的人那里,都有他所写的革命诗歌的抄本。根据所有这些文件,政府就非常清楚地看出:在这次起义的准备酝酿上,普希金是起着很大的鼓动作用的。大家也许觉得奇怪:为什么当时他们竟没有逮捕普希金,为什么没有把普希金作为这次运动的最危险的鼓励者而加以惩罚?据说是因为卡拉姆津和茹科夫斯基两个人想拯救普希金,就向沙皇尼古拉提议,最好是设法把普希金争取到自己的一边来,利用他的笔来作有利于政府的事情。因此,沙皇就接受了普希金的请求书。
审讯结束:五个主要的十二月党人被处绞刑(其中有佩斯杰利和雷列耶夫[7]),一百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役。普希金和大部分处绞刑的人都相识,并且还认识很多被流放的人。这些人被处严刑,在普希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震骇的印象。他这样写道:“判处绞刑的人都被绞死了,但是一百二十个朋友、兄弟和同志去做苦役,那也是可怕的。”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很久,普希金又在自己的原稿上画了一个绞架,上面挂了五个人的尸体,并且若有所思地写着:“我也会……”“我也会……”。
一八二六年九月三日,普希金在三山村的邻人家里消磨了一晚。天气非常好。普希金很愉快,和姑娘们一同散步;夜晚十一点钟的时候,她们才沿着大路把普希金送回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第二天黎明时,普希金的老奶娘阿琳娜·罗季奥诺夫娜就披头散发,惊慌失色,泪流满面地奔到三山村去。她告诉他们,说夜里有一个人骑马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来,也不知道是军官还是士兵,把普希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这时候,普希金正和沙皇的传令兵乘着马车向莫斯科急驰而去。他们日夜赶程,九月八日就到了当地。他们既不让普希金休息一会儿,也不让他换一换衣服,剃一剃胡须,就把这位忍受着饥寒和满身污泥的普希金,一直带到皇宫中尼古拉的书房里去。
沙皇尼古拉非常仁慈地接待了他。接着在他们之间就是一场很长的谈话。沙皇问他:
“普希金,假如你在彼得堡,你也会参加十二月十四日的那次起义吗?”
普希金大胆地回答道:
“一定的,皇上。我所有的朋友都参与事谋,我不会不参加的。只因我不在当地才得免于难。”
尼古拉又问起他的思想方式是不是改变啦,假如给他自由的话,能不能改变他的思想和行动。普希金沉默了很久,最后允诺了。
沙皇又问道:
“你现在写什么呢?”
“差不多什么都没有写,陛下,因为检查得太严厉了。”
“那你为什么要写检查通不过的东西呢?”
“检查也不放过那些最无辜的东西。”
“呶,好吧,那么我自己来当你的检查官。把你所写的东西都送到我这儿来。”
沙皇挽着在激动中的普希金的手,走出了书房,并且向那些聚集在会客厅里的侍臣们说道:
“诸位先生!这是一位新的普希金。让我们把旧的忘掉吧。”
但这不过只是尼古拉的一些空话。普希金的一切行动都证明,他并没成为“新的”。
在请求书里,普希金讲到自己的“真诚的改悔”,但他并没有背弃他的过去,没有责备他的朋友,也没有对沙皇的仁慈表示感激,而是在动摇着、怀疑着……
很明显地,他永不会变成一个杰尔查文、卡拉姆津或是茹科夫斯基[8],沙皇也永不能对他表示信赖。
【注释】
[1]塔吉雅娜是普希金所写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一位女主人公,普希金就将自己的奶娘的形象,都体现在塔吉雅娜的奶娘的身上。
[2]出典自《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3]普希钦(1798—1859),十二月党人,于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彼得堡起义失败后被捕,翌年判处二十年苦役徒刑,充军至西伯利亚。后曾写有《关于普希金的杂忆》,记述他们学生时代的生活和这次会晤。
[4]格里波耶多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以讽刺俄国贵族社会的喜剧戏《聪明误》闻名。这个剧本系作于一八二二年至二四年间,在当时未得检查当局的通过,只能以手抄本秘密流传于读者之间。
[5]即指十二月党人的起义。这次起义不幸被沙皇的铁掌所镇压,五个主要的领袖被处绞刑,其他很多的人都被判处徒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役。
[6]拉辛(1639—1699),法国伪古典主义的悲剧作家。
[7]雷列耶夫(1795—1826),十二月党的著名诗人,于一八二六年七月十三日被处绞刑。普希金非常称赞他的作品。
[8]这三个人都是当时的宫廷文人,故有此语。
五、在沙皇的监护下
普希金获得了自由之后,就在莫斯科定居下来。莫斯科狂热地欢迎着普希金。当他第一次在戏院里出现时,各排的座位上都发出了一阵轰响,重复叫着他的名字;所有的视线,所有的望远镜都对着他,谁也不瞧着舞台了。在各种集会和舞会上,全体的注意也集中在他身上,妇女们包围着他,不断地请他跳科梯里昂舞或是玛祖尔卡舞[1]。每天早晨,普希金的会客室里都挤满了访问者。全城都知道他,全城都对他感兴趣。最出名的人,都以和他相识为荣。
此后的几年当中,普希金有时住在莫斯科,有时住在彼得堡。他醉心于大都会的享乐。同时,他还写作得非常之多。《叶甫盖尼·奥涅金》一章接着一章地写出来。一八二八年阴霾多雨的秋天,在两三个星期中他就写成了《波尔塔瓦》全诗。的确,当他写这首长诗时,是“充满了音响与沉醉的心情的”。他天天不断地写。甚至在睡梦中也哼着诗句,因此他有时在夜里从床上跳起,立刻就在黑暗中把它们写下来。凡是来不及写成诗句的构思,他就先用散文写出来。然后再仔细地分章断句、涂改,重写,又再涂改。一句话,普希金对于自己的作品是下过很多工夫的。他的原稿上,纵横地涂满和写满多次修改过的句子。
自从流放归来之后,普希金对于沙皇和政府的关系,务求做到不至于引起任何非难。不管他当时对于专制政体的真实态度怎样,但决没有给沙皇以口实,疑惑他是一个政治上的嫌疑犯。可是沙皇尼古拉一世对他仍然是极不信任。普希金不久就确信沙皇尼古拉一世赐给他的那些“仁慈”是完全虚幻的。这些仁慈,从普希金身上剥夺了甚至是一个普通人所能享受的一切权利。
普希金和沙皇之间的中间人,就是当时直属朝廷的著名的“第三科”的主任官——宪兵长官本肯多夫将军,他是沙皇最亲近的人。在莫斯科时,普希金在他的朋友中间读了他所写的《鲍里斯·戈都诺夫》。本肯多夫那里立即送来一个通知,说事先没有经过沙皇的审查,普希金无权用任何方法“传播”自己的作品。由此可知,普希金似乎比其他任何人处在一种更为优越的地位,实际上他得不到事先的批准甚至就不能向自己的朋友诵读自己的作品!
为了决意将《鲍里斯·戈都诺夫》付印,普希金就把自己的剧本送给沙皇审查。他很快地得到了本肯多夫的通知,说皇上非常高兴地读了他的剧本,并且在签奏上写下了他对于这个剧本的意见:
“我认为,假如普希金先生把他的悲剧加以必要的修削,改成类似华尔特·司各特[2]的历史中篇小说或是长篇小说,那么他的目的就能完全达到了。”
这位愚昧无知的沙皇,竟想向这位诗人建议,按照他的意旨来修改他的天才的作品。假如我们还记得,普希金写《鲍里斯·戈都诺夫》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改造俄国的戏剧,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沙皇的这个愚蠢的意见是多么滑稽可笑了。不久之前我们才弄清楚,原来尼古拉甚至没有读过这个剧本,而是本肯多夫交给自己办公厅里的人写的意见。根据各种材料推测,这个意见是当时在第三科供职的一位专事告密的新闻记者布尔加林[3]所写的。尼古拉就在自己的决定中,重复表示出这个建议将悲剧改为长篇小说的意见。普希金就以辛辣的讽刺口吻回复本肯多夫:“我很同意皇上的意见,就是我的诗剧与其说是悲剧,毋宁说是更接近历史小说。惋惜的,就是我没有力量能改写我已经写好的东西。”专制暴君的建议就等于命令:因此剧本付印的事就只好搁置起来。
这样就开始了宪兵与万恶的君主对于这位天才诗人的监视,直到他死为止。被监视的不只是他的文艺活动,而且也包括他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当时在审判中,又从两个军官身上搜查出了普希金所写的《安德烈·谢尼耶》[4]一诗被审查掉的部分,题名为《纪念十二月十四日》。普希金因为这首诗被提到案,受到一番审讯。这个案子拖了将近两年。普希金终于证明了这首诗的断片与十二月党人的起义无关,而是远在十二月十四日之前很久就写成的。结果他的作品在没有事先得到审查的许可时,严格禁止公开发表”,而他本人则被警察厅秘密监视。
当这一件案子还没有结束时,另一件更严重的反对普希金的新案件又发生了。普希金在基什尼奥夫所写的一首嘲笑基督圣胎的诗《加甫利里亚德》,又传到了政府当局的手里。为了这首亵渎上帝的诗,普希金有被终身禁闭在一所最可怕的修道院牢狱中的危险。在多次的审问当中,普希金坚决否认这是他所写的,但他的内心却是异常不安。从《预感》一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普希金当时是多么疲于这些不断的追究:
乌云又重新在静寂中
聚集在我的头上;
嫉妒的命运又重新拿灾厄
来将我威胁……
我要对命运保持蔑视吗?
或者就用我骄傲的青年时代的
不屈不挠与忍耐的精神,
去和它对抗?
我因为狂暴的生活而疲乏啦,
正平心静气地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可是后来因为某些不十分明了的原因,这件案子就中断没有进行。
【注释】
[1]科梯里昂是种法国式的八人四组的跳舞,玛祖尔卡是波兰流行的一种民间舞蹈。
[2]司各特(1771—1832),英国著名小说家,即《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现通译《艾文赫》)的作者。
[3]布尔加林(1789—1859),是个沙皇当局雇用的无耻文人,写过两本长篇小说,并创办有《北方蜜蜂》杂志。
[4]谢尼耶(1762—1794),法国诗人,一七九〇年参加法国大革命,接近吉伦特党人,一七九四年三月被捕,在狱中仍继续写诗,七月二十五日上断头台,普希金曾写过诗纪念他。
六、高加索之行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期,普希金的亲友们发觉他的性格中起了某种变化。他不再高兴到交际场中去,开始觉得需要守在一个角落里过家庭的生活。
一八二八年在莫斯科的一次舞会上,他认识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冈察罗娃。这是一位莫斯科的小姐,她所有的学问,就在于讲一口流利的法国话和善于跳舞。但是她的美却是惊人的。普希金狂热地爱上了她,见过她的父母,经常在她家里出入。据说在当时,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甚至从没有读过普希金的作品,一般地讲起来,她一生中对诗歌都是极其冷淡的。在她和普希金之间,并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共同点。他直觉地感到她,“虔诚地拜倒在神圣的美丽之前”,为爱情所燃烧着,但是他也感觉到,这个少女对他是冷淡的,他没有什么可以使她发生兴趣和吸引她的地方,而当他和她在一起时,他有些害羞,胆怯,就好像初恋时的小伙子一样。
一般地讲,在冈察罗夫的家庭里面,他感到冷淡与拘束。少女的母亲纳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并不喜欢普希金。他曾经多次地表示出他对于宗教和对于过世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那种自由的想法,而纳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却是非常笃信宗教的,并且对亚历山大一世非常恭敬。普希金不顾这一切,就在一八二九年四月底向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求婚。当时大家都没有直接地拒绝他,只是说纳塔利娅还很年轻,等一些时候再说。
这一天夜里,普希金就启程到高加索,参加到正在当地作战的部队里去。
这时候,俄国正和土耳其交战。在高加索战场上的总指挥帕斯克维奇,已经冲进土耳其的边界,进攻埃尔祖鲁姆要塞。普希金的老友——尼日尼—诺夫戈罗德骑兵团的团长尼古拉·拉耶夫斯基,正在他的军队中供职,普希金的弟弟列夫又是他的副官。五月底,普希金到了第比利斯,在那儿逗留了两个星期,就启程去追赶部队,及至赶上时,谒见了帕斯克维奇,就在拉耶夫斯基的营帐里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