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卿言也不知,是谁想出的这等主意来保护佛仙台。
不,更确切的说,这个“他”的目的,是想令结界之内的天地成为永恒,所以用阳寿滋润,用心血哺育。
闭眼绘着,慕容卿言早已无心查数过了多长的时间,他的眼中已是黑暗,那么,心便也暗。
慢慢地绘完最后一笔时,慕容卿言那只握笔的手臂便再也忍不住刺痛而垂下,符咒生成,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施符者,必将承受五脏六腑俱裂之痛,结界破裂,必将承受百骨四肢冲击之苦。”
那些白纸黑字的描述从口中平静的淌泻而出,一者痛,二者苦,在他的口吻中,却异常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慕容卿言笑了笑,五脏六腑俱裂的疼痛,正就与苦的滋味相同吧。
也难怪,古有人创符至今,从佛仙台活着出去的,都是一些半身不遂的仙人,且口口声声“悔不当初”。
不过,他不会。
轻轻地将符纸转过,再贴上光滑的光壁,他嘴角弯起轻蔑的笑,似在迎接结界将给他带来的挑战。
慕容卿言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的手握紧,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涌出,喷溅在身前扶着白符的手上,同时,也溅在白符上。
施符者,以血为祭。
“——唰——”
那一瞬,光芒撕破空气的声音倏地在耳边响起,声音之大,足以让他想象得到光芒的大涨,可他还未回神,一股劲猛之力便猛地窜袭进身体,那力气大的仿佛要硬生生的拉碎他的心肺,撕裂他的肝脾……
一道道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如宣纸一般惨白,傲然欣长的身姿因疼痛而无力的跪匐在雪地之上,腔膛之中的血腥味道一次又一次的涌上喉咙,呛出嘴角……
“咳……咳咳!咳咳……”
如无数片刀刃不休的在五脏六腑中穿插,一刀又一刀,周而复始,一刀又一刀,宛如轮回……
他闷哼声愈加愈大,最终终于忍不住呕咳出来,大滩大滩的鲜血涌在雪地里,那种呕,恨不得呕出五脏六腑,呕出灵魂——
全身都在颤抖,剧烈的疼痛又一番袭身,明明脏腑已是成了疮痍,那无数片刀刃却还是割在了其上,誓要割断他每一根经脉般,无情的割着。
“咳咳咳!咳咳!……”
嗓子都在沙哑,满嘴的血腥,颤抖的呼吸,胸腔的炸裂……
可他,不曾嘶喊。
不知是累了,还是将亡的奄奄一息,慕容卿言眼中的黑暗里,忽的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他喜欢静静地看着她,无论是远观也好,无论是偷看也罢。
她一身纯白无暇,怎能用这样的鲜血染了她?
慕容卿言忽的浅浅笑着,费力的伸出手,轻轻地向前抓,那白发的她,正要侧身回眸……
终于……看见我了吗……?
“……轰!——”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陡然传遍了四方万籁俱静的天地,这声音贯彻他的耳,那一瞬,他已知,他再也听不见她平淡真真的声音……
木烷妖的心仿佛在这一声雷鸣的响中飞回来了,而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眸望向爆声的结界,不知为何,脑海中竟会源源不断的浮现那些过往,与只言片语便可打动她的“玩笑话”……
——君不言弃。
——可是舍不得我了?
——执念如斯……
——那可不妙啊,我已将娘子放在心里了……
木烷妖抓紧胸口的衣裳,一泪清,流进口,涩涩,喃喃,念。
“慕容……卿言……”
蛟龙双目血丝细细遍布,它瞪着眼前的一切,它耳边,清楚得听到了一切,纵使他再隐藏。
相距仅隔十米的它,还是听见了……
“……该死!”
它无法挣脱他的符咒。
这又是谁的下场?
忽冷忽热。
慕容卿言躺在地面上,手臂流出了没有温度的粘稠液体,他躺在没有温度的地面上。
一切都没有温度,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自己也没有温度了吧?……
可幸运的是,他忍下了,忍下了所有……
结界破碎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忽的得以自豪。
什么五脏六腑俱裂之痛……
什么百骨四肢冲击之苦……
他终还是……赢了嘛……
慕容卿言尝试动一动手指,嗯,还勉强……没有残啊。
站起身后,他都为之佩服他的体力,也许也是这结界念他命差,减了些代价吧。
他的步子迈得蹒跚,摸索着,倚靠着,凭着记忆的向某一个他认为对的方向走去。
啊啊,好累啊……
他苦笑着,却感觉不到自己在笑,只能抿到满口未尽的血腥,与喉咙的剧痛。
不——真的是疼吗?
不是,不是疼。而是一种麻木。
他撞倒了一个东西。
哈,应该是……倒了吧。
可怜他的双耳,什么都没有听见啊……
慕容卿言继续向前走着,艰难的走着,承受着百般无法言语的剧痛。
他记得的,他在这里待过许多日,这里的一切,他都记得。
他知道,只要他将石子放入沙空的墓碑,通向极乐之境的那条苍苍之路,便会出现。
再其后……
蛟龙也该出来了,白符足矣保它毫发无损。自己找个地方,用最后的力气挖个坑,然后啊,大梦一场……
摸索的手抚到了什么东西……
慕容卿言向前仰去,唇边漾出笑意。
太好了……他的记忆力,还是很好嘛……
这样,就不会忘记她了。
将藏在胸口衣襟的石子拿出,小心的,放进这一处恰恰够了大小的洞里。
他的使命,完成了……
上神……你还满意吗?
——若有缘再见,我便将你放在心上。
呐……
慕容卿言凭着记忆,抽出一张红符,直直向眼前的一片黑暗走去。
呐,小妖……
什么时候……再做我娘子吧……
“混帐!”
蛟龙手中紧紧攥着两张白符,什么嗜狼追杀?什么嗜狼追杀?!
这他妈,根本就是一张护身保命的血符啊!
“慕容卿言,你胆敢又骗本王…!!”蛟龙双目血红,此时的结界破裂,佛光已灭,天空黯然失色,潇潇雨不歇。
它紧攥白符的指节,因用力过大而发白。
蛟龙向那片化雪,飞掠而去。
木烷妖看着那片空,缓缓的站起身,拍了拍胸口褶皱的衣裳,任雨水打落,身姿一闪,已至结界之边。
眼皮猛跳。
那一滩一滩如泊的鲜红的血,醒目于她的双目。
木烷妖猛地抬头,向结界之中另一番景象的森林大步跑去!
箐箐绿草,净水湖潭。
木烷妖奔跑在雨中,脚旁的裙摆被泥泞的土沾染,银发贴在脸颊与身上,白衣白袖沾水而略显透明。
木烷妖试过用妖力测探,可却被佛仙台的神力弹了回去,如今她为了不错过每一个角落,只能用双脚寻找…
“慕容卿言!”
她每跑过一处,都会呼喊那个凡人的名字,她怕他一时睡了去,又提醒他自己就在附近。
“慕容卿言!”
木烷妖不忘跑到湖边,湖泊不深,却被雨水打的凌乱,她怕那凡人落水,便跳下去寻找,而后无功而返,爬上了岸边。
冷风簌簌,木烷妖的眸中,显露出了罕有的慌乱。
雨下得更大。
木烷妖咬着薄唇站起身,红眸向四周看了一圈,而后向一处森林跑去。
若不是神力浓厚,她都想覆了这里寻他!
上山时她怎未见,山顶竟也这样大!
“慕容卿言!——”
木烷妖一手扒开茂密的枝叶,已是气喘吁吁,却不忘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满面,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扑硕而下的雨水。
她尝到的尽是苦。
——忘川河的水,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