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一天,青涩的贾樟柯喜欢上了照镜子,那时候突然满脸青春疙瘩豆。黄昏放学后对镜自怜,对自己越来越陌生,望着镜中人,就会想:难道这就是歌里唱到的新一辈?
到了翌年,贾樟柯的嗓音越变越粗,但喜欢上了听歌。他回忆说:“改革开放一开始,人们开始学英语,家里于是有了录音机,三洋牌之类的,港台流行音乐就随着进来了,邓丽君、刘文正啊。逐渐的,娱乐形式越来越多,有了流行音乐,有了电视剧,香港的武打片,日本的电视连续剧,之前,你很难想象这样的电影、电视剧能到国内来。”
贾樟柯的邻居大哥从广东回来,拎了一个“三洋”牌录音机,他听到了邓丽君在唱《美酒加咖啡》,听到了台湾歌手张帝在唱:有位朋友问张帝,什么叫MASSAGE?【注:参见贾樟柯:《再见,青春,再见———〈北京的春天〉拍摄手记》,见《时尚先生esquire》的BLOG,2009年3月11日。】就这样,在朦朦胧胧之中,贾樟柯情窦初开,开始在午后怀春,开始尾随心仪的女生上下学。他后来坦承,“这一年,我恋爱了,早晨五点就等候在她家门口”。【注:贾樟柯:《再见,青春,再见———〈北京的春天〉拍摄手记》,见《时尚先生esquire》的BLOG,2009年3月11日。】
贾樟柯后来的电影《站台》正反映了那个时代。在那时候,一些人正在从体制里挣脱出来,很多年轻人也在进行着以青春寻找自我的实践。而还是孩子的贾樟柯似乎并没受到什么冲击,反而感觉上很逍遥自在。看电影,听流行音乐,是那时候他们的主要娱乐。
对这样的生活体验,贾樟柯曾经追述道:“我从少年开始就特别追求时髦,我就特别爱穿,爱穿并不是像今天的孩子们这么有钱买品牌,不是那个概念。而是有追求的!”【注:张晓舟:《贾樟柯:我从来不惧怕这个社会》,《时尚先生esquire》2009年第3期。】
他清楚地记得,还是在“文革”刚结束,那时街上全是20来岁的年轻人,包括插队回来的,包括辍学的,包括像他们这些刚上学的,全部混在一起玩耍,就像兄弟会似的。贾樟柯上初中的那时开始有录像厅,他看的第一个录像是《广东好汉》,还有就是《独臂刀》、《少林三十六房》,都是港产武打片。他对里面的民初剧衣服特别着迷,中式的衣服,系一个很宽的布袋垂下来,自己到家里找了那个布,自己缝了条那种腰带。贾樟柯称这种“时尚”是“自己学的,不是跟街上的孩子学的,是跟电影里学的,然后系在腰里,走路都挺着身子,那条腰带一扎,感觉自己有功夫”。
中国改革开放30年取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一位“70后”,贾樟柯身逢其时,恰好亲眼见证了波澜壮阔的改革进程。
改革开放的时候,贾樟柯不足十岁,正在开始观察、认识周围的社会。在70年代后期,“文革”的影响依然还在,不过即使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还是会追求流行。贾樟柯回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当时中山装里面做的那个假领子。有个白边,用毛线钩成的,很多男士、女士都有,一种是到肩膀的,还有一种只是后面有一点,用钩子把它钩上来。那就是流行。再比如女孩子有一阵子流行穿布鞋,男孩子穿军装、军裤,当时小孩子戴军帽也有讲究,会用曲别针把它的角别起来,里面塞纸,让它挺起来,这都是那时的流行。”
从军装、布鞋、假领的70年代,一下子跨进了充满无穷变数的80年代。那时候,人们还会自己做家具,“做大衣柜,一定要用一块绿色的丝绒镶在里头。再用钩针钩一个孔雀啊、大象啊、熊猫啊,那是当时流行的居家装饰”,贾樟柯回忆。
贾樟柯与同龄的孩子一样,渴望了解世界:“别的地方哪儿都没去过,一直就想出去看看,真的特想出去。”他说:“我上中学、十七八岁时只去过太原,哪儿都没去过,去太原还是因为我姑妈在哪儿。”【注:吴文光:《访问〈小武〉导演贾樟柯》,《现场》第1卷,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11月版,第186页。】他就是想出去看看,因为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一片空白。当然除去电视里所看到的。
04 迷上了录像厅
贾樟柯告诉我们,年少时“生活环境里文化的东西很少,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唯一有点沾边的就是看电影,但我从没想过自己要当一个导演。同时,由于生存压力很大,有一个东西逐渐在我心里冒出来,一种命运的感觉。那时候我们小学是五年制,到了五年级毕业的时候,同学间突然就很多分化,比如说,我是接着读初中了;有些同学是家里有关系或者体格发育比较早的,就去当兵当武警;有的同学不读了,因为他们父母觉得小学五年已经够了,那些不读书的同学就去工作,各行各业都有。还有些不读书又找不到工作的,就变成流氓。虽然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但我一下子感到命运的转变。当时隐约感觉,人其实是很不一样的。那是我开始对人有兴趣,因为看到了不同的人生”。【注: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237-238页。】
贾樟柯最早的电影记忆是《平原游击队》,里面李向阳手执双枪、骑着马冲过村庄的情景。但印象最深,且对他的生活有直接影响的是香港的商业电影。
据他回忆:
整整六年都看这种电影,后来我跟余力为聊天,我说我比你看过的港产片多多了,他根本不知道还有那些港产片。关于“少林寺”不下一百部,关于“吕四娘”不下一百部,关于“马永贞”不下一百部。六年的录像馆生涯很难说哪部电影特别喜欢,因为完全是处于一种生理性的观赏,正好配合青春期的躁动,也伴随了港产电影发展的过程。【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84页。】
那时正值青春期,自由不羁的贾樟柯,特别爱看电影,几乎每天都逃学,泡在混杂着烟草味道和脚臭气息的录像厅里,跟着周润发咬着牙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江湖,像电影里一样拉帮结派、寻仇、报恩。
那时汾阳县城非常小,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贾樟柯他们都要骑自行车经过长途汽车站。只要看到长途汽车站有南方打扮的人,一般是江浙一带的,如温州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山西还没有流行男人爆炸的那种卷发,南方人是那样打扮,拎一个黑皮箱,从车站里面出来,一看就知道有新片子来了。他们有地下的交易渠道,他想应该是走私进来的,黑箱子里面装着各式录像带。到了晚上去录像馆的时候,果然就看到了新片子,这样的状态基本上从初一延续到高三,整整持续了6年。这时,贾樟柯最喜欢看武打片、黑帮片,并记住了一个名字——吴宇森,“只要有他的名字,电影就好看!那是我少年时代的巨大烙印”。【注:引自陈惊雷:《专访贾樟柯———我要自然生产》,2009年3月3日《上海壹周》。】
看完这些录像片,不期然地受到影响,对此,贾樟柯记忆犹新:“我们都是不良港产录像片的‘受害者’。当时,我一看就非常激动,比如说看了吴宇森以前的《英雄本色》,也有胡金铨的、张彻的电影,到后来徐克的电影也都看过,特别完整。只要看到非常激动的电影,一出录像馆在马路上就找同龄人,肩膀一撞,非要打架。那个时候也是武术热,很多男孩子跟我一样都拜师学艺,我学了一年武术,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学一身武艺,总幻想能够飞檐走壁。但是武术是需要从扎马步、踢腿开始练起的,练了快一年就烦了,说怎么还没有武艺啊?!就不练了,想起来挺荒诞。”【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84页。】
贾樟柯的家乡汾阳是一个崇尚武术的地方,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练杨氏太极拳和形意拳,武术与行侠仗义也自然成了男孩子们的浪漫梦想。在《少林寺》风靡一时的年代,贾樟柯也会练两下子。他说:“当时那个电影我也是看了七八回。我们班上还有同学都理了光头,几个小孩坐车到了太原,打算去河南少林寺。”
情况就是这样,他们有时看完录像就找茬打架,不管打赢打不赢都打。没有任何的理由、原因,看了以后就是热血沸腾,那里面暴力的因子比较活跃。后来他在《站台》里拍过一个情节,两个小伙子从录像馆出来了,两人碰面一对眼,这人说,你为什么看我?那个人就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这人说,因为我看你觉得你长得不好看。于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真实战斗故事……贾樟柯下面的对话,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形。
“打过很多架,各种战役。”
“打架时你的角色是什么?”
“打群架时,给大孩子捡石头。”
江湖上讲义气,当然要结拜,贾樟柯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一共结拜过三次,磕头烧香,很传统的样子。贾樟柯在里面排行老二。“这个角色很有意思,说了不算,但老大说了什么还得去干”。后来被老师发现了,起因是老八家里晾咸菜,弟兄们一人拿了一块,老师见了很奇怪:为什么这几个捣蛋的家伙同时在啃明显同一种特征的咸菜,而别的同学没有?问学生,学生说“他们是弟兄”。于是一天上课,老师没有讲课,而是突然叫道:老大、老二起来!弟兄集团就此破获。
贾樟柯有个同学家是在邮局前面摆书摊的,在假期当中,贾樟柯经常帮同学去看摊,摊上有什么看什么,《武林》、《收获》、《山西青年》,还有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的书,都是在邮局前面的书摊上看的。其中有一本讲德国表现主义的小册子,贾樟柯看了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