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起步,贾樟柯通过大量地阅读,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著名作家路遥的《人生》,贾樟柯也是在那时候读到的。《人生》是一部中篇小说,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它以改革时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为时空背景,叙述了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人生的变化过程。高加林同农村姑娘刘巧珍、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构成了故事发展的矛盾,也正是体现那种艰难选择的悲剧。后来《人生》重版时,贾樟柯郑重地写下如下推荐语:
30年阅读史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路遥的《人生》。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个上中学的孩子。这么多年我看过很多作品,都对我的电影创作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对我帮助最大的反而是这本《人生》,它让我开始对社会有了新的认识,开始思考我的人生。
据贾樟柯忆述,当时,当他读到路遥的小说《人生》时,对其中涉及的一个很重要的社会问题——户口问题,很有感触。因为中国人被分成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这两者不互相流动,之间的独木桥只有高考。贾樟柯那时还是个孩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但读了那个小说后,就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这些城市户口的孩子整天贪玩,但班上那些农村来的孩子,为什么每天吃着干窝头配红薯片,一直晚自习到十一二点,因为他们要改变命运”。所以他十分感谢阅读,它不仅使他有了阅读的愉悦,更锻炼了思考能力,并开始怀疑。这些就为贾樟柯以后拍片,从社会角度出发关照个人的生存奠定了基础。
与此同时,贾樟柯上高中的时候爱上了写诗,还组织过一个诗社。当时他们班级里有十来个人都喜欢写诗,然后上课就会交流。可是任课老师认为他们破坏课堂纪律,就把他们都安排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结果反而成了贾樟柯他们一干人的天地。后来就发展到借了油印机,自己印诗集,一共出过两本,一本叫《夏日的期待》,还有一本叫《冬天的谎言》,基本都是情诗。
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贾樟柯跟同学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县教育局的楼顶,本来想看看县城的全貌,但捡到了一本书——《朦胧诗选》。翻开雨水泡过的纸张,他在天空下高声读到: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县城依旧热闹繁华,苍生忙碌,没有半个人回应。他又读到: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还会一错再错。
这天夜里停电,烛光中贾樟柯拿出一支铅笔,撕一张草纸,开始写自己的心事……
后来,贾樟柯又迷上了霹雳舞,他在县电影院里看了美国版《霹雳舞》不下八遍,他觉得那比台湾的《霹雳情》跳得好多了。他从电影院出来,开始模仿黑人的动作。
因为跳霹雳舞就要有跳舞的打扮,贾樟柯第二天诓骗妈妈,拿走20块钱,到西门外坐长途汽车第一次离家远行,一路到了省会太原,流连在各种商场,寻找一双电影里的匡威球鞋,一边是黑色,一边红色的那种,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给它命名“阴阳霹雳鞋”。还有要有宽的灯芯绒裤子,就叫大档裤。上面要穿牛仔服,“当时觉得它代表年轻,代表反叛,很硬汉的感觉”。
很难想象,贾樟柯也曾是长发披肩,“80年代、90年代的时候开始流行齐秦,我就开始留长头发”。在贾樟柯的印象中,80年代到90年代过渡的时候,社会十分宽容,“当时家长觉得好笑,老师就是上课时讽刺你几句。那时候就是少年的一种崇拜,桀骜不驯。最主要的是,留长头发跳霹雳舞很酷”。【注:马雪莲:《贾樟柯,见证改革三十年》,《时装(男士版)》2009年第4期。】
05 心智开化得特别晚
贾樟柯曾经说自己“心智开化得特别晚”,据他追述:“就这样我长到了十七八岁。说老实话,我的青春期过得特别混乱,简直就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很多东西我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理清,总之充满了躁动。我当时还走过穴——在一个‘歌舞团’里跳霹雳舞,你信不信?别看我现在这么胖……”【注: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48页。】
这一年,贾樟柯起艺名“阿伟”先生,夏天跟着一些走穴的人演出,过黄河去了榆林。他说:“后来我们县有个文工团,他们在本地支撑不下去了,冒充‘东北虎摇滚乐团’去走穴,打旗号说演员都有东北的、深圳的、广州的,其实都是汾阳的。我当时跳霹雳舞还算比较好,正好是假期,他们带我一起去玩,走了有一个多月,就在山西这些中小城市演出,这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经历,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跟着一个这样流浪的团队出去挣口饭吃吧,所以我下部电影就是拍这种东西。”【注:引自吴文光:《访问〈小武〉导演贾樟柯〉,载吴文光主编:《现场》第1卷,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11月版,第186页。】
可以说,作为著名电影导演的贾樟柯,在21岁前居然还不知道电影艺术是怎么一回事。
贾樟柯与他同时代的好多年轻人一样,一开始确实是在混混沌沌地混日子,当时有种命名叫“迷惘的一代”。他回忆说:“我确实觉得自己成长得比较晚,心智开化得特别迟。一般人十七八岁就确定了自己的理想,而我二十一岁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注:不过,在好多人眼里,贾樟柯很早熟。比如台湾知名电影导演侯孝贤,特别称赞贾樟柯,觉得在一拨导演里,他已经具有很大的国际影响力,是少年老成的典型。详见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他上学时,就学会了抽烟,在学校里像梦游一样,一出学校就生龙活虎,打架斗殴、无事生非,什么都来。
“你不知道,之前我有多反叛,我经常是出去一星期,我爸都不知道我在哪。我今天住这个同学家,明天住那个同学家,后天突然就几个同学坐长途汽车去找另外一个同学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父亲怎么能说服我。”【注:毛艳:《贾樟柯:透过镜头的凝视》,见SMG:《新语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86页。】回首往事,贾樟柯坦言道。
此时迷惘的他,不知道希望在哪里,脚下的路在哪里。有一次贾樟柯在一部电影的花絮中接受采访,他说,他在荒败的小县城混时,有很多机会沦落,变成坏孩子,毁了自己。这是诚实的自白。所以他十分内省:“最关键的是,那个时候我没有理想。我从小没有什么理想,不知道未来要干什么,特别是在自己的职业设计上,我只是想找个饭碗有一口饭吃就行。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自己就开始有了一个方向,就是当导演挺好、拍电影挺好,是电影让我选择了一个职业,也打开了一个窗户。”【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91页。】应该感谢电影,是电影拯救了一个不良少年。
贾樟柯中学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因为他不想读书了,想去找个工作。那时候县城里的孩子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当兵,当兵的可以出去看一看,贾樟柯的很多同学去秦皇岛当兵,退役后找个工作,也就是所谓锻炼了一下。然后,该结婚的结婚,该有小孩就有小孩,就这么过下去。还有一条路是上大学,可是贾樟柯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大学,又因为身体条件,他讨厌当兵。
贾樟柯记得:“那时候也有一些新的机会,比如建行突然要扩招,我母亲在的糖烟酒公司也有一个机会。我就跟我父亲说,我想找个工作干,不想读书了。现在回想起来,不能说我父亲救了我,但是他改变了我,他让我干了一件我特别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读书。我得感谢他,当时太危险了,如果当时我没有读书,生活就完全改变了,也没有了后来的这么多事情。”【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88页。】一直到后来,贾樟柯特别感念自己的父亲,认为父亲是对自己的成长有着非常重要帮助的人,“因为他逼着我去考大学,如果没有他逼着我去,我可能不会拍电影,可能不会找到生活里面最喜欢的东西,我的生命也不会有奇迹。他逼着我,你一定要考。当时我就很痛恨他,我的朋友那时候都在混,我觉得应该和他们一样,在县城里面找一份工作。那个时候真的不想读书,但是我的父亲是非常明智的,他和我长谈过一次,他说一个人必须接受高等教育,对我来说,这个决定很重要”。
不过,贾樟柯当时回答:“我学习不好怎么能考上大学,补五年也不行,我们那儿有个胖子补了八年也没有考上。”
贾联凯则说:“要不你去学美术吧。”【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88页。】
因为考美术院校文化课的要求低,特别是不考数学,贾樟柯的数学就没及格过。他父亲之所以想让他学美术,是因为汾阳县里面有个画画的传统。很多孩子报了美术院校就考走了,所以,家长就看到了一条路,考美术也可以念大学。
贾樟柯觉得也挺好的,当时心中就窃喜,因为他知道学画画,就必须去太原,汾阳学不了,那些适合美术考试、美术教育的培训班都在太原,就可以离开家了。因为在贾樟柯内心深处,早有自己的想法,“那时候有一点我是明确的:那就是要走出去,想要离开那块土地——我不想过那种每天八小时上下班的日子,觉得那样简直太无聊了!我想去找一个自由的职业,做一个没有人管束的人”。【注: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48页。】
贾联凯就说,你去山西大学美术系培训班吧,这样你考山大就可以了。贾樟柯听了父亲这么讲,就答应去学。到了第二年,1991年的九十月份的时候,贾樟柯就去了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