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家乡的贾樟柯,也远离了汾阳小县城的生活,贾樟柯说道:“临走的时候藏好了记忆,把青春锁进去,发誓与它再不相会,让它生锈。离家那天大自然花红柳绿,但我轻声说:再见,青春!”
01 强烈的焦虑感
离开了家乡的贾樟柯,也远离了汾阳小县城的生活,贾樟柯说道:“临走的时候藏好了记忆,把青春锁进去,发誓与它再不相会,让它生锈。离家那天大自然花红柳绿,但我轻声说:再见,青春!”
在太原,贾樟柯上的是山西大学的美术考前班,借住在农民的房里。期间,他看到了许多画册,梵高的,安格尔的,塞尚的。除了画画,他还写诗、写小说,他一直在找最适合他表达“心事”的方式。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学好美术设计,自己开办广告公司搞平面设计。
“那个时候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个行业不错,来钱快,自己想在这一行里混,可又什么都不懂,只好赶紧去现学。其实,我当时最入迷的实际上是写作,算是个文学青年吧。”贾樟柯这样回顾道。其实文学就是他的“最爱”:贾樟柯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山西青年》就登过他的一篇散文,是写晋祠的。到了十六七岁,开始写小说。在离开山西的时候已经在《山西文学》上发表了小说,当时还挺受山西作协的看重,找去谈话。他们介绍说马上就要办文学院了,“你来吧,给你发工资,你就在这里写小说好了”。【注: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48页。】当时贾樟柯在山西那个地方也已经算是崭露头角了。
这时贾樟柯已经21岁了,他的故乡和他的同学在不知不觉当中,都发生了命运的转变。有特别好的朋友入狱了,他为了很小的事情打架。也有一个同学,喝酒喝太多去世了。贾樟柯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快速、纷乱地变化。
所有这些,都给处在青春躁动期的贾樟柯,产生了影响,他想讲故事,想把内心积压的情感表达出来。所以到太原学画的时候,白天画画,晚上就写小说。
此时,个人的成长过程里,内心表达的愿望,和对将来的担忧一直交织在一起,贾樟柯对那种焦虑感的反应是非常强的。那种情形,贾樟柯一直记得,“晚上我在那儿写小说,写完睡觉的时候又特别后悔,说我在干嘛,同学去画素描去了,可我一晚上就顾着写小说,而且这小说也发表不了”。
这种焦虑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在太原的那些日子,贾樟柯的时间没有荒废,他勤工俭学,自己得到了历练,他介绍说:
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几个画画的朋友一起住在太原南郊的许西村。那个地方在铁路边上,我们的邻居里头有农民、卖水果的小贩,还有跑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什么的。
刚开始,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些钱,但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就开始出去找活干。我在山西大学上的那个班每天只上半天课,我跟朋友一起去给别人的家里画过影壁,给饭店画过招牌什么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过任何一个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都可能会有的经历……尤其是,当你睡到半夜三更被人毫不客气地叫起来接受盘查的时候,那你就会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你在这个地方真正的社会地位——在这个城市里,你没有户口,没有固定的正式工作单位——在这儿一些人的眼里你是所谓的“社会闲杂人员”。尽管像我们这样的人比起某些有正式工作的人来说,实际上要辛苦得多,也要努力得多,但在当时,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任何发言权——我真感到不公平。就是在这样一个生存空间里,我逐步地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基本生活态度:那就是不要去迷信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机构,相信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注: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49页。】
02 找到人生目标
有个星期六,贾樟柯约了一个朋友在山西大学旁边见面,准备一起出去玩,那时候没有传呼,更没有手机,贾樟柯就在商店外面等他,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朋友还是没有来。
因为等不到就认为他有事,贾樟柯就走了。他又没电话,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就一个人在那儿游荡,瞎溜达,这时候,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家电影院,叫公路电影院,是山西省公路局经营的俱乐部,它在南郊,山西大学旁边,很偏僻,主要的服务对象是周边的学生,它放了很多老影片,票价很便宜,一张票几毛钱,放的都是国内的片子。正好那天下午放的是《黄土地》,一看就是那种不好看的电影,不像《蓝盾保险箱》、《险恶江湖逍遥剑》之类那么吸引人,那时侯也不知道谁是陈凯歌。但是这部电影,贾樟柯一直没看过,加上没事干,票价又很便宜,贾樟柯就买票进去了,进去以后,差不多看了十分钟,整个感情就被完全打开了。这样就开始对电影感兴趣了。
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里面一望无际的黄土,还有那些人的面孔,一个女孩在挑水,贾樟柯看着那个女孩从河里用桶一荡,打起水来,挑着从黄土边上走,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因为那个环境太熟悉了,故事虽然不熟悉,对民歌和八路军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但是那土地上的人、腰鼓、油灯底下一家人坐在屋里沉默不语,那就完全是他经历过的生活。
贾樟柯母亲一家的生活,跟《黄土地》的生活一模一样,推门见山,一片坡地。他每年的农忙时节都要到地里做农活,正是麦收的时候,所有人都帮着亲戚割麦子,怕下雨,所谓龙口夺粮。割麦、劳作,这些劳作的经验也是他比较小的时候,记忆里面特别重要的。
后来,贾樟柯看了很多诗歌讴歌劳动,就特别讨厌。他觉得劳动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当然从造型上看是光着膀子流着汗,很有生命力。但对劳动者本人来说是挺痛苦的,他们为什么晚上回到家不说话,因为太累了,吃完饭就呆着、歇着了,想想明天的事。他看到《黄土地》里的翠巧她爸,觉得像看到自己姨夫一样,脸、衣服,所有的一切都一样。
这是贾樟柯第一次看到“第五代”的电影,在他的心灵深处,这次观看经历是如此强烈,难以磨灭。究其原因,贾樟柯认为,“对我来说,不单是我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部电影的可能性。以前,我对电影的认识只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港产电影,打、杀,一部分是延续‘文革’的,包括《血总是热的》那样反映改革的电影。从来不知道电影还可以这样拍,把你心里面的感情勾出来,我一下子就蒙了。一方面是蒙了,再一个就是突然醒了,这个东西太好了,还能这样拍,还有这样的电影。”
看了电影《黄土地》以后,贾樟柯心绪翻起了波澜,一直不能平静,他忆述道:
看完电影后我想了很久,我觉得电影里面有很多的段落和元素,在那个时候的认识程度里,它让我怀疑我自己熟悉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熟悉。比如,在黄土地上,那么多人在打腰鼓,那个腰鼓我们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会打,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腰鼓本身在银幕上会有另外一种感受。今天说起来像生命力的勃发,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快感,说什么都可以,有很多的解释。但那时候让我觉得那么熟悉的腰鼓,原来也可以这么打,可以在野地里面打,可以产生那么多的尘土,尘土在阳光底下变成了像诗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人心里面的东西讲了出来,很多时刻,包括一个人静默地坐在那儿不说话的时刻,把他拍下来,夜晚灯光非常的暗,你隐隐约约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你知道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对日子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对生活本身也有了一种新的看法。
我觉得,任何一部好的电影、影响人的电影,都给人提供一种最熟悉的陌生感。就是,在最熟悉的区域里、最熟悉的人群里,拍出一种陌生感,这就是一种新的角度、新的处理方法,领风气之先的、开创性的电影都有这种感觉。
《黄土地》就是一部这样的电影。山西也是民歌大省,以前每天都在听民歌,但是你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电影里面的女孩子,瘦小的身体在黄河边挑水,当民歌响起来的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她的情感世界是怎样的。
看完电影出来后,突然就开始变得有事干了,我想当导演。过了几天,越想越要当导演,那时候,电影怎么拍我根本不知道。【注:贾樟柯、王樽:《电影改变人生》,见格非、贾樟柯等著:《一个人的电影》,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91-92页。】
就这样贾樟柯深受电影的感染,那种感染力一下子让他觉得,这可能是最适合自己的。贾樟柯从此再也没有焦虑过,因为他知道他想拍电影了。
贾樟柯的这种勇气来自于哪里,是不是一种冲动?对此,贾樟柯的回答是:
我觉得不单是冲动。从一开始想拍电影到今天,我始终没有畏惧过,也始终没有心慌,或不自信的时候。其实生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失去,因为我们一无所有。直到今天,我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幸存者。因为在生活里面,我很顺畅地活了下来,还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理想,是一个偶然,而且是太偶然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实现的。所以我觉得我是一个幸存者。【注:毛艳:《贾樟柯:透过镜头的凝视》,见SMG:《新语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87页。】
所以,贾樟柯这次看电影的经历,改变了他的命运,真的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戏剧性。一则,他懵了,有一种艺术这么丰富、这么强悍;二则,他醒了,去学电影——学习演绎独特的生命体验,用电影去创造最熟悉的陌生感。
过了几天,贾樟柯就把自己想当导演的想法告诉了父亲贾联凯。他当时在太原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发生了一个事。他爸说,你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想当导演,不想学美术了。父亲停了一下说,当导演挺好的。
然后贾樟柯就去上课了,下午正画画的时候,他父亲就来了,风尘仆仆赶到了太原,一看他在画画,放了点心,就到了他的房子里。
贾联凯问道,你怎么了?贾樟柯说,我看了部电影《黄土地》,不想学美术了,我也问了我的同学,电影学院考上以后可以慢慢当上导演。
贾樟柯父亲听了特别生气,觉得儿子脑子有问题。你知道电影在民间是被神秘得一塌糊涂的艺术,它跟普通家庭的市民离得太远了,对于一个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售货员的小县城家庭来说,电影被神秘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父亲觉得自己的孩子在发病,脑子进水了。他说,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来的。贾樟柯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他跟父亲说,电影挺有意思,以前自己喜欢文学,当时也发表了一两篇小说,再加上正在学画画,这么一综合不就是电影吗!
贾联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儿子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激情在澎湃。这时也觉得说得有点道理,他的思想一向开明,对儿子说:
“既然你这么坚决地想学拍电影,我就让你选择自己的人生,可是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呢?”
贾樟柯异常感激父亲,坚决地说:
“爸,你给我3年时间,如果我什么都没考上,就回家开家肉店,也能养活二老!”
贾联凯听儿子这么说,笑了,当即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资助儿子去准备考试。
贾樟柯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特别开明的人,他们给了儿子尝试的自由。在1991年的时候,对山西县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个很大的事,我父亲和母亲开会研究,贾樟柯母亲说过,孩子还小,就让他试试,行不行折腾几年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