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庙弄18号,勾留了王家人太多的旧梦。
当年跟着父母辗转逃难来沪的小女孩王映柳姐妹,如今都成了一脸慈祥的老祖母。她们说,人老了就容易怀旧,现在只要一提起庙弄,眼前就会浮出老爷爷的身影。表姑王映柳记得:“爷爷性情沉稳,说话不多,一旦发话,必定一板一眼,说话算数的,给我们很深的印象。他每天一早出门上班,晚上按时下班回家吃饭,很少外面应酬。他治厂严格,赏罚严明;治家严厉,也赏罚严明。开晚饭时,大人一圆桌,小孩一圆桌,保姆和佣人另有一圆桌。他往上座一坐,动筷子吃饭了,大家才可以伸出筷子夹菜。吃饭时小孩子不许说话,更不许嬉闹,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喝汤不许‘呼呼’大作,要讲点斯文。天冷了,要我们一律穿丝棉裤,他会逐个过来捏捏孙子孙女的小腿,看看你们是否都穿了丝棉裤。他手边有一把戒尺,谁不听话要尝尝戒尺味道的。但这仅仅是对他的儿女的,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很慈祥,但是时常要接受一些类似‘杀鸡给猴看’的教育。每年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一大家子人酒足饭饱后,要在老爷子的带领下,按辈分和年龄大小,依次祭拜祖宗,然后给老爷子磕头。老人家总是坐在太师椅上,微笑着对一个个小不点儿们点头,然后顺手一个红包(压岁钱)。每逢老太爷过生日,尤其逢五逢十的大生日就更热闹了,底楼厅堂里要摆满酒席,院子里要搭戏台唱堂会的,沪上京昆名角很多都来客串过……”
可惜,有美梦的地方,有时也会有恶梦。我曾外祖父的继室陆氏夫人生的小儿子,不幸夭折。
我的三舅婆即王云程的夫人荣卓霭,生下儿子王建民后才三年,也不幸患病离世。三舅公悲痛至极,含泪写下《先室荣卓霭女士事略》,有云:
先室氏荣名卓霭,为外舅宗敬先生之三女,幼而孝友,俨若成人,乡里称异。外姑陈太夫人尤钟爱之。稍长,负箧海上,肄业中西女塾,于国文、英、算诸科精研深造,每试前列。在校八年,与人无忤,有以缓急告者,必力济其困而不求偿,且耻人言德。同学高其义,莫不乐与之交。年二十三来归,能敬事翁姑,和处娣姒,上下翕然。越岁,举一子建民。先室以雇妈代乳为非计,遂不惮辛苦,身自乳哺,即襁褓襦之属,亦多由手制,劬劳殆过常人。妇人几莫识其为席履素丰也者。余尝见车垫衣敝,言欲购易之,而未遑也,翌日登车则垫褥焕新,先室已为制而易之矣。其敏之针线不事宴安如此。居恒无疾言遽色,婢媪有过,未尝斥责,但善言以戒之,或议其失之宽,先室慨然曰:“人孰无过?婢媪亦人耳,彼为境窘,故来投我,纵有疏失,可不矜而宥之乎?且孔子云:宽则得众。圣人之言,岂欺我哉!”议者闻而叹服。生平乐善好施,见穷乏者,恒倾囊周恤。每遇水旱灾赈,尤勇于输助。去冬,曾出巨资以赈灾,溧阳行之,惟恐不速,盖其勤俭仁慈天性然也。先室幼时,本体弱多病,迨入沪校后,练习运动,身乃转强。年来操心家务,神气暗耗,体复寝弱。去冬患伤寒症,瞑眩卧床四阅月,几殆,多方求治寻年,幸得,意为从此可以无恙。岂知时历半载又突患肋膜炎,中西医药罔效,竟于国历六月十七日酉时长辞人世耶!卧病才十日,年仅二十有六。当其弥留时,坚执余手,犹不忍释,睨建民在旁,强举手作势令人引之去,盖自知将逝,恐惊小儿也。言念及此,余心碎,余肠断矣!建民现甫三龄,咿呀学语。先室在日,恒从旁矫正其音。间出示图画课本,逐为指解,近数月间,已渐能使知书中大意,时相引以为乐。方期好月常圆,比肩共赏,讵料昙花遽谢,转眼成空!嗟夫!人非太上,谁能忘情,虽二老在堂,未敢悼亡作赋。顾一生行事,忍令湮没不彰?谨述庸言,伏维垂鉴。
不杖期夫 王云程抆泪谨述
大家族一旦有婚丧大事,动辄要惊动四方豪杰的。荣卓霭舅婆身为荣家小姐,又是王家儿媳,前来吊丧和题辞的社会名流不知凡几。王家于7月28日在静安寺设典悼念。如今从王家编印的《王嫂荣卓霭女士讣告》一书可知,有民国元老吴稚晖、于右任、当时的上海市长吴铁城、上海社会局长吴醒亚,还有名重一方的杜月笙、王晓籁、杨寿楣、冯云初等。
真的是月不长满,好梦难圆。于是,庙弄成了三舅公的伤心之地,他简直无法住下去了,买了愚园路881号的房子,搬了过去。可是这段时间命运好像总是跟他过不去,在愚园路881号住得也很不太平。他娶了继室夫人杨秀云,生下一个女儿,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还在摇篮里的女儿竟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不幸夭折了,不久继室夫人杨氏也因脑中风离他而去。这时正是抗战时期,愚园路一带是汉奸盘踞的“歹土”地区,一会儿封锁,一会儿盘查,种种骚扰弄得他心烦意乱。后来,他干脆卖了愚园路的房子,搬到法租界的岳阳路110号去了,那是一处更大、更气派的花园豪宅。
1941年的一个“黄道吉日”,三舅公迎娶了第三位妻子——著名建筑商姚锡舟的女儿姚翠棣小姐,从此总算结束了连年的厄运,步步走向他鼎盛的辉煌人生。
王禹卿的孙辈在回忆庙弄生活时说,那时候爷爷奶奶住在东庙弄16号,他们看见门房间的墙上挂着很多刀枪棍棒之类,男孩子对刀枪棍棒天然感兴趣,要拿下来玩,大人却不许,说这是爷爷的保镖用来练功的,他们要保卫爷爷,因为爷爷曾经遭遇过绑票。
俗话说“树大招风”。王禹卿市面做得大了,在上海和无锡置办了不少房地产,俨然海上阔佬一个,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上海滩历来是流氓横行的地方,各路黑势力为非作歹,专拣有钱人家“斩”,荣家的荣德生、荣鸿元,大隆机器厂的老板严裕棠等,都曾遭遇过流氓绑票。1929年5月27日早晨,王禹卿刚从静安寺庙弄的家里出来,准备登车去公司上班,突然窜上来几个土匪,一把把他按住,用手枪顶住头,不准出声,遂被蒙住眼睛上绑,扬长而去。这帮土匪非常狡猾,知道王禹卿的背后是荣家,而荣家与社会上各种联系很广,生怕被端老窝,于是弄来一条船,把王禹卿绑在船上,在黄浦江上来回游荡,不固定在一个地方,这样就不容易被注意,警方就很难破案。王家自是急成一团,王禹卿的夫人害怕土匪撕票不敢报案,想尽办法私下里与土匪联络,只求人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但是绑匪十分狡猾,赎金不断提高,几个回合下来还是无法谈妥。
关于这次不幸,王禹卿在他的《六十年来自述》中写得很简单,只是说:“己巳五十一岁(1929),夏五月二十七日晨出登车,突来数盗,袖出手枪,禁扬声。遂被蒙目,绑挟去,幽拘六日,痛苦不堪。全家惊惧,莫知所措。卒得脱险,亦云幸矣。”至于如何脱险的,只字未提。
此事后来一直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事情惊动了蒋介石,是蒋介石下令破案才得以解决的。也有的说是杜月笙手下的喽啰们干的,最后王家走了杜月笙的门路,杜月笙一发话,人就放回来了。总之老人受惊吓不小,毕竟在船上漂泊六天,度日如年,痛苦不堪,回到家里人一下子老了很多。从此不仅王禹卿家雇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一说老爷要出门,他们就飞身跳上自备车前门的踏脚,威风凛凛地一边一个,护卫而去。18号的曾外祖父也明白了,这个世道出门非带保镖不可。从此保镖们在院子里耍棍弄棒、摸爬滚打,就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节目之一。
事后王禹卿暗自思忖,自己光顾埋头办实业,只管向前看,没想到身后还有这么多暗箭,也是千虑之一失,看来光走白道还不行,必要的时候还得跟黑道取得妥协。在后来的面粉交易所的经营中,他领略了黑帮老大杜月笙的厉害。杜月笙看到面粉业油水那么大,一心想要染指。几个回合下来,王禹卿不得不妥协,后来竟让杜月笙当上了面粉交易所的董事长。抗战前夕,他们还联手买下了华丰面粉厂。
东平路10号:王禹卿在沪的最后豪宅
抗战胜利后,王禹卿已在十里洋场拼搏了半个世纪了,事业上可以说已功成名就,但在家庭和亲情上却失去了很多。他的原配夫人陈氏和二房太太顾氏都相继去世。八年抗战,家事国事公司事,万事劳心,胜利后百废待兴,要重新崛起,企业内部又起纷争,他总是身处诸多麻烦中,不得安宁。就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侯铭仙女士走进了他的生活。侯铭仙女士是靖江一家丝厂的主持人,生意场上的好手,非常精明能干,与申新系统的老法师吴昆生夫妇是好朋友。吴昆生夫妇把她介绍给王禹卿,两人堪称是志同道合。1946年4月24日,他们在静安寺的百乐门喜结良缘,所有的至亲好友都到场祝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也是上海滩一大新闻。
王禹卿必须给新娘子一个妥善的安排,于是在上海地价更昂贵的地段东平路10号又建豪宅。这个街区集中了民国年间最富有的达官贵人,是上海人心目中顶级的居家地段,可谓标准的“上只角”——与东平路9号的爱庐(蒋介石和宋美龄的上海别墅)隔街相望,与金融世家的席德柄住宅东平路1号仅一箭之遥(如今是席家花园饭店旗舰店),与宋子文的豪宅(岳阳路145号)也相距不远,转弯即到。周围环境幽静,绿树成荫,花园连着花园。法租界公董局的总董白宫和著名的洋大人司比尔门的豪宅,也都在这一带。
王禹卿一生精明过人,信奉“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除了致力于面粉业,还投资房地产,在上海多伦路、广东路、靖远路、常德路、陕西北路、北京西路,先后购下大量石库门弄堂房子出租,在太原路也置有新式里弄房子出租,在永嘉路、愚园路和武夷路上,还另有花园洋房。在伊犁路86号,还有一块近25亩的土地,曾租给大陆农场作为植物园,就是现在虹桥路伊犁路上的虹桥中心花园。
到1948年王禹卿前往香港为止,全国各地在他名下的房产不少于200栋。从现在能查到的资料来看,在1956年公司合营的时候,仅上海一地,在王禹卿(又名王明德)名下参加公私合营、记录在册的房产,就有152栋(见上海市档案馆《上海房地产同业工会公私合营时的业主明细表·1956年》),当时估价的净值为325306.46元,这还不包括他带去香港的上百万流动资金,名副其实一个大财主啊,很能说明他的实力。其胞兄王尧臣以忠厚笃信、勤俭持重闻名,也同样积攒下丰厚的家底。想当初,王尧臣、王禹卿昆仲是一肩行李到上海的,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艰苦奋斗,确已成功地跃为海上巨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