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炮火下的福新面粉公司
1937年上海“八·一三”沪战爆发,苏州河以北的闸北、虹口、杨树浦以及南市等地区相继陷入火海,繁华的大上海顿时战云密布。市政府在这一天由江湾新市区紧急迁回枫林桥旧址办公;老百姓扶老携幼,肩扛手提,人拉车载,成群结队地往租界里逃命,13日当天涌入租界的难民就达6万人,慈联会(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租用十辆卡车运送、安顿难民;市商会主席王晓籁在广播电台发表讲演,呼吁全市人民立刻行动起来,全力保卫大上海;当夜,工部局发布公告,实行武装中立;第二天(8月14日)国民政府下令,京沪杭鄞实行戒严,杨虎为上海戒严司令;中国军队向虹口、杨树浦日军发起攻击;中国空军主力百余架飞机全部集结于京(南京)沪一带,开始对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本舰队及旗舰出云号实行轰炸……
战时的一切都是瞬息万变、无法预料的。两架飞向黄浦江的中国飞机在飞临租界上空时,不知何原因,竟有两枚炸弹不幸坠落于大世界门口和沙逊大厦门口,一时血肉横飞,市民死伤达两千余人,人心更加惶恐,秩序更加混乱,租界里也不安全了……工部局遂宣布实行宵禁;万国商团进入战时状态;法租界禁止集会、讲演、夜间出入;工部局总董和驻沪各国领事还向中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抗议中国军用飞机飞越租界上空;更多的难民以及江南各地的难民,不断地朝租界里涌……
工厂是无法逃避的,所有设在租界以外的工厂企业全都面临一场空前的劫难。福新面粉一厂、三厂、六厂因地处闸北,不幸首当其冲,不是被日寇炮火击毁,就是被日寇强行占领,成了日军的办事处及军用物资的堆栈,各种机器设备遭到拆卸、偷盗或强行破坏,损失惨重。申新系统的一厂、八厂连续惨遭轰炸,不仅厂房和机器俱毁,而且工人伤亡严重,仅10月27日送医院急救者达350余人。申新五、六、七厂的机器和原料也被劫掠一空。只有开设在租界里的面粉厂,如福新二厂、七厂、八厂,由于租界的庇护,尚能继续开工。
此时,王禹卿已是福新面粉公司的总经理,还兼任福新面粉七厂的经理,掌管着这家中国最大的面粉企业,家大业大,任重如山。战争爆发之前,他从各种迹象已经看出,局势将会大变,日本鬼子来势汹汹,上海已经很不安全。他整天寝食不安,与几个最重要的助手总是守在收音机和电话机旁边,收集各方面的信息报道,分析局势的发展。他知道日本人尚不至于立即跟西方列强闹翻,租界里应当是相对安全的。为保险起见,他指挥员工,抢在“八·一三”沪战爆发之前,把租界以外工厂仓库里的小麦及面粉成品紧急抢运到租界里来,避免了一些损失,但是机器设备来不及拆运,损失极大。
战争中交通中断,整个社会秩序和经济秩序大乱,面粉无法运到北方,使得福新面粉公司继1931年九·一八开始失去东北市场之后,又失去了华北市场,那里已成了日本人倾销面粉的天下。公司常年设在天津的办事处,无生意可做,只好撤销了。不仅如此,福新面粉公司设在各地几十个收购小麦的麦庄,战争中也惨遭日本人的掠夺和破坏。苏北各庄及常州、无锡、奔牛、戚墅堰等地的麦庄损失最重,小麦损失约在20万包以上。奔牛麦庄的全部栈房及存麦、账簿、单据等全被日军焚毁。各厂存放各地的麻袋损失约达50万条。
这场惨烈的恶战持续了三个月。日本人以松井石根为司令官,投入十多个师团共30万兵力、500余架飞机、300辆坦克、130艘军舰,对上海狂轰滥炸,扬言三个月消灭中国。中国方面出动了京沪杭地区全部精锐部队60万人、180架飞机,有张治中部的第九集团军、陈诚部的第十五集团军、薛岳部的第十九集团军,浴血奋战,殊死抵抗,给日军以重创。三个月后,由于敌众我寡,11月12日中国军队奉命实行“防御战略”西撤了,大上海不幸陷落。
一周之后,国民政府从南京迁往重庆。日本鬼子在上海战场火拼三个月,没占到什么便宜,12月13日到了南京便疯狂报复,制造了举世震惊的南京大屠杀……
渐渐地,上海的租界成了一个畸形的“孤岛”。闸北、虹口、南市、杨树浦的断垣残壁上硝烟还没熄灭,而租界内却冰火两重天,声色犬马,月夜华灯,面粉生意竟空前红火起来了。因为越是打仗,越是兵荒马乱,上海租界里越是人潮汹涌,各方面对面粉的需求量也就大增,辛亥革命期间如此,江浙战争期间如此,抗战爆发后更是如此。租界受治外法权保护,像一堵庞大的防火墙,把战火堵在外面,里面就成了有钱人的避风港,不仅是苏州河以北的难民,江南各地甚至北方京津一带的有钱人,都拼命设法把家眷安置到上海的租界,使得孤岛时期的上海人口膨胀,市场游资充裕,消费增长,住房紧俏。
人口多了,口粮需求自然上涨,加上租界之外的面粉厂遭到极大破坏,面粉厂家减少了,租界内的面粉厂任务就吃重了,产品一时供不应求。在这种形势下,租界里的福新面粉二厂、七厂倒是做了几年好生意。1938年到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面粉厂所需的原料,除了尽力向苏北小麦产区(泰州、姜堰等地)收购一部分外,还可以向外商订购洋麦,因为这段时间上海租界里的洋行尚在营业,原料尚不至于完全停顿。
“孤岛”时期的上海样样都另类。由于欧洲战场上,法国的维希政府已经向希特勒投降,与日本人实际是一条战线,反映在上海的法租界里,日本人似乎也可以当一半的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好在设备最先进的福新面粉七厂地处公共租界之内,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尚有几年的缓冲。王禹卿就抓住这难得的生存之机,拼命发展生产,使该厂成为全市各面粉厂中产量最高的一家。而地处闸北的福新面粉一、三、六厂就惨了,1938年年初在日本鬼子的胁迫下,先后被迫“委托”给日商经营,甚至被迫把厂名也给改了,分别改为三兴面粉公司第一、二、三、四、五厂。这个三兴面粉公司是由日本制粉株式会社与三井、三菱洋行合资组成的,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方才收回。
风声鹤唳 荣宗敬先生走为上计
1937年的最后一个月,是上海局势非常复杂、微妙的一个月。国军奋战三个月后撤退了,战火暂时停歇了,日本鬼子“三个月消灭中国”的狂言破产了,初步领教了中国人的抗战决心,但其亡我之心不死,更加疯狂地朝中原腹地追杀过去,上海这头似乎一下子平静了下来。租界这边隔着一条苏州河,尚可小心翼翼地运转,尽管欧美职员与家属早已大包小包地登船走人。租界以外,兵火过后,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工厂不是被炸就是被日军占据,怎么收拾?怎么治理?这时候,有人出来策划一个叫“上海市民协会”的组织,实际上是日本人策划的汉奸组织,企图通过工商界的头面人物盼望恢复战区工厂生产的心情,来控制整个上海的工商界。
1937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上海《大美晚报晨刊》刊出一条消息:“据日方上海同盟社消息,谓上海财界有力者,现有计划组织‘上海市民协会’,以图救济战后商工界之苦境。该会置其总会于租界内,而在南市、闸北、浦东、沪西各地设分会。委员二十一人,曾于二十四日开第一次准备会议,二十六日开第二次会议,二十九日在南京路女子商业银行楼上(一说是在外滩日本横滨正金银行楼上)举行成立会。会议散后,将其宣言及协会章程,送达日本驻沪陆海军当局,请求谅解。”
该报还将这个“上海市民协会”的二十一人名单公布出来,他们是:南市自来水公司总理姚慕莲,杂粮业同业公会主席顾馨一,申新纺织公司及福新面粉公司总理荣宗敬,南市电器公司总理陆伯鸿,常州扬中电灯公司董事长祝伊才,振华纺织公司总理尤菊荪,中汇银行常务董事周文瑞,漕泾区市政委员杨福源,恒大纱厂董事,浦东银行董事长陈子馨,上南川交通银行经理王锡藩,浦东银行经理潘子文,惠民奶粉公司经理李鼎士,律师潘承谔,福新面粉公司经理王禹卿,木行业同业公会主席马骥良,某信托公司经理姚鑫之,闸北保卫团团正王彬彦,煤业同业公会主席韩承浦,溧阳电灯公司经理吴增镕,华安人寿保险公司总理吕岳泉,德和厂经理沈田莘。
这个名单中,常委七人:陆伯鸿、荣宗敬、顾馨一、尤菊荪、周文瑞、祝伊才、王彬彦。主席团委员三人:姚慕莲、荣宗敬、顾馨一。
接着,大陆报记者就“上海市民协会”事前往西摩路(今陕西北路186号)荣宗敬家访问,报端刊出的消息说:“荣氏系该会主席团委员之一,据称:中国目下事实上已无政府,在此种情状下,人民当果敢胆大,作减少痛苦之举。荣氏特别指出,该新组织与大道政府(日本人组织的市政府)丝毫无关,并无政治性质,目的在使居住于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之难民得回其闸北、南市、浦东及吴淞之老家,重操旧业。”“余个人并不属任何党派,纯系一商人,所知者营业因受战事影响,损失极巨。余希望新组织成立后,余及其他在华界拥有工厂之实业家得重理旧业。上海市民协会一犹昔之总商会,或上海地方协会,完全系慈善性质,由本埠各商业领袖组织之。目的:(一)救济难民,俾彼等得返故乡,重理旧业;(二)重行开启在战区内之工厂。此计划系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之善意建议,由日驻沪总领署所批准,目下正与日总领署直接谈判中。”“荣氏及该会主席团其他委员姚慕莲、王彬彦等,认为该新组织之成立,无需中国政府允许。据姚、王二君称,彼等并未向中国政府接洽,但新组织之规则及成立宣言将寄呈汉口国民政府。王氏继谓,该会在文件中仍将援用中华民国。国旗亦仍用青天白日旗。荣氏又称,此事如呈请中国政府当局,势必不能成立。吾人必须勇往直前,作减少人民痛苦之举,无需惧怕,只须宗旨纯正,可不问其结果如何。”
……在这件事情上,王禹卿脑子非常清醒,他在报上刊出“市民协会”的二十一人名单后的第二天,立即登出《王禹卿启事》,予以回击:“三十一日大美晚报登载组织上海市民协会新闻一则,内有王禹卿姓名。鄙人才识短浅,业务冗忙,对于社会任何组织向不参加,此次市民协会并未预闻,特此声明。”既然如此,是谁把王禹卿的名字强行写入的呢?不得而知,可见乱世无章法了。后来在1943年5月,伪商统会设立“粉麦专业委员会”的时候,日本人的原意是要王禹卿出来当主任,王禹卿坚辞不就,后来叫福新厂的邻居孙家的阜丰面粉厂经理孙仲立担任,孙仲立由此戴上了汉奸的“头衔”。
荣宗敬在这天(1938年1月1日)也有《启事》登载报端,是针对大美晚报晨刊上关于他说的一句话来的:“三十一日贵报晨刊详载荣宗敬谈市民协会新闻一则,与事实不符,有不得不郑重声明者:查市民协会纯为救济难民起见,至谓‘事实上已无政府’,宗敬绝无此谈话,应请贵报赐予更正,以免误会,毋任企祷。”
“市民协会”的消息一经见报,即刻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明眼人一看便知后台是日本人。于是上海总商会、地方协会、总工会、市教育会、市农会及各大学教职员联合会等纷纷举行各种会议,发表宣言,不承认这个组织,劝告全市同胞勿与这个组织合作,还“忠告报载之参加分子,切莫自绝国人,自毁人格!”这期间,荣宗敬先生曾接到一封署名“一个不愿做亡国奴者——王均平”的信,劝他不要参加伪组织,希望他能“保持过去无上光荣历史,更能负起领导青年的责任”。
在这之前,苏州河以北还是硝烟弥漫的时候,杜月笙曾把他的一个得意门生推荐给军统头目戴笠。此人叫陈默,职业杀手,受过专业训练,曾任职于上海警备司令部,并在苏浙别动队第二支队当过大队长,暗杀经验丰富,身手不凡。戴笠很高兴,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在组建专门除奸的“行动小组”时,就任命陈默为组长,一来陈默本人很优秀,二来任用他也可以调动整个杜门的其他力量。结果陈默果真很能干,一上任就给了“上海市民协会”一个下马威。该协会12月29日刚宣告成立,陈默第二天就把会长陆伯鸿给干掉了!他化妆成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亲手把陆伯鸿击毙在他家大门口。对付顾馨一的办法是往他家院子里扔炸弹,吓得顾馨一连忙躲起来,不敢露面(几个月后还是被击毙在永大粮行的门口)。同是“市民协会”委员的杨福源几天后也被宣布毙命。尤菊荪在街头被刺伤,是保镖替他挽回一命,保镖身亡。荣宗敬家的周围那些天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弄得风声鹤唳。姚慕莲则吓得赶紧逃往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