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一九四八
1948年上半年,尽管时局已经很紧张了,三舅公王云程仍没有放弃他那战后振兴的诸项计划。3月16日,他与胡振兴营造厂签订工程合同,要其按照华基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图样,为寅丰毛纺厂新建一座钢骨水泥的办公厅及职员宿舍大楼,另建两座女工宿舍和一座男工宿舍,他要使寅丰毛纺厂的规模和产量再上一个新台阶。合同规定于7月16日以前全部完工,可是到了工程完工时,形势已大变。
国民政府的“8·19”限价政策和金圆券政策已把整个金融弄得混乱不堪,各地民怨沸腾,荣家与王家的领袖人物为确保自身的利益,天天忙于跟政府打“太极拳”。与此同时,北方的战场上,国共两党的实力对比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7月间,解放军已经控制了东北绝大部分地区;9月间,济南战役国民党军失利,失去了南京到天津间的最大城市;差不多同时,辽沈战役也打响了,锦州这个战略要地一失,沈阳再失,整个东北地区差不多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到战役结束时,解放军部队的总数已经超过了国民党军队。接下来就是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解放军南下势如破竹,不可阻挡……这使王云程醒悟到,脚底下这块土地真的要被颠覆了,老蒋靠不住了,王家两代人几十年奋斗的基业必须考虑“走为上策”了。
当时的上海富商和市民绝大多数对局势的发展还迷迷糊糊,总以为共产党远在东北和华北,国民党百万大军扼守长江天堑是万无一失,起码不会说垮就垮的。理由是,八年抗战都打过来了嘛,连日本人都打败了嘛,老蒋的八百万大军还对付不了几个陕北土包子吗?自然,这是国民党当局严密封锁军事消息、禁止媒体报道真实战况的缘故。其实形势正在急转直下,原先国民党重点进攻战略此时已改为重点防御,而共产党已从打游击战发展到可以运动几十万军队的正规战争了……在这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面前,目瞪口呆的大有人在。直到三十多年后,中国著名外交家顾维钧先生在纽约的寓所里写回忆录的时候,还是没有想通,他曾对从上海赴纽约探亲的严家外甥女徐景灿(顾姚翠棣夫人(居中)与顾维钧、严幼韵夫妇等在香港维钧夫人严幼韵的亲外甥女)感慨万分:“国民党有几百万军队啊,有美国援助的那么多先进武器装备,怎么总是吃败仗呢?我怎么也想不通。”【注:徐景灿女士谈姨夫顾维钧、宋路霞访问记录,2010年。】
国民党当局封锁消息的本事是很大的,这些真实的情况,直到1948年11月初淮海战役已经打响时,当时在南京开会的国大代表们还被蒙在鼓里呢。浙江象山人姜梅坞先生(华北大学和华北中学的创办人及校长,著名学者陈汉章教授的女婿,北京教育界知名人士)是国大代表,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了局势的真相,从而连夜采取果断措施。他的儿子姜光平先生(著名美籍华人实业家、美国ABC公司总裁)在回忆录中写道:“1948年春,我父亲作为国大代表、北平市的参议员,去南京参加了国民大会,同行的有著名教育家、慈善家、熊希龄先生的夫人毛彦文女士。他们都是北方教育界选出来的国大代表,共有六位,包括胡适先生和南开大学的张伯苓校长。从前北方教育界是全国教育界的领袖,名人辈出,很有影响力,这个阵容绝对是巅峰级的。这年11月初,在一次国大会议期间,他听河北省主席楚溪春说,锦州已经失守,沈阳危在旦夕,京津亦恐不保……我父亲一听大吃一惊,回家后立即作南归的准备。于是我们一家于11月12日夜里又飞回了上海……”【注:《从穷留学生到美国ABC总裁——姜光平回忆录》,姜光平、宋路霞 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13年。】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姜梅坞先生后来带着妻子及几个小一些的孩子到了台湾(只有大儿子和二女儿留在大陆,也算是兵分两路吧),小儿子就是姜光平先生,四女儿即小女儿叫姜树桐。
若干年后,姜树桐与美国留学生、军事科技专家曹镇祥先生在美国举行了婚礼,而这位曹镇祥先生就是我的二叔,也就是王家大房王尧臣的外孙,曹启东、王秀芬夫妇的二儿子。
当时的上海实业界中,还算纺织业和面粉业的老板们敏感性强一些,他们与国民政府上层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内部消息总会多一些。种种迹象使他们意识到老蒋的元气将尽,民心已失,军心涣散,从1947年下半年就开始抽调资金,逐步往香港转移。大家族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固定资产是不容易搬动的,而且时局的发展可变性和未知性都很大,人们多少还心存一些侥幸心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根据地”,所以“撤退”是逐步实行的,而且葱老姜辣的,考虑问题总要留一手,西方谚语说“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于是王家兄弟决定兵分两路,一部分南下香港再创业,另一部分留在上海,尽可能守住老本。当时的想法是,无论局势怎么变,工厂总是自家的;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无论国家还是老百姓,面粉总是要吃的。只要厂里机器还在转,王家还能没饭吃吗?
荣鸿元是申新总公司的首领,实际掌管着申新系统的大部分工厂,他的思路很明确,国民党肯定是日落西山了,即便不在大陆彻底垮台,也不会给企业家们好果子吃。所以从1947年开始,他就指挥拆机器、运机器,抽调资金南撤香港和台湾。他的说法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向国外订购的机器无法进口(1947年1月国民政府实施“经济戡乱急要措施”,借口取缔投机,全面管制花纱布的生产和销售,棉花由国家统一收购、分配,纺织厂变成了国家的附属,只能为国家代纺代织等),因此只得改运香港,到香港去发展;其次是原棉的缺乏、环境不安全、花纱布被管制,企业无法营运和发展。他对记者发表谈话说:“香港的畸形繁荣,是战乱与管制工商等不合理所造成的。华北、华中实业家的迁港设厂,实为不得已之举。如果政府能见机允许开放自备外汇,使在英美等邦购进的工业生产器材机器等能准予进口,何至于舍本逐末,楚材晋用,去帮助繁荣香港,实为政府之失策惋惜……”【注:《荣家企业史料》(下册),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后来,由于他多次公开大胆与政府唱反调,蒋经国杀鸡给猴看,导致他获“私套外汇”罪,被关押77天。
出狱后,据说他连家也没回,直接登机去了香港,表示对国民政府的彻底蔑视和失望。这些,都促使三舅公王云程刻不容缓收拾行李,赶紧南下。
难忘的1948年,王家开始一分为二。具体的做法是,王家大房中,我的曾外祖父王尧臣、陆氏夫妇,祖母王秀芬、祖父曹启东一家,大舅婆韩钟秀母女,以及二舅公王乐水、张敏时一家留在上海。三舅公王云程、姚翠棣一家去香港,另闯新路。二房中,老太爷王禹卿与继室侯铭仙去香港,儿子王亢元一家及女儿王素珩一家留在上海。在这个过程中,非常难能的是,两位老太爷都没有忘记孙子辈的培养和教育,表叔王建民、叔叔曹镇祥、曹国祥分别留学美国;王禹卿的两个孙子一个留英,一个留美,老人们希望他们能学成回国,继承家业。
其实,兵分两路的何止是王家,上海几乎所有的大家族都做了这样的部署。荣家大房的人基本都到了海外和港台地区,二房老太爷荣德生先生及儿子荣毅仁、女儿荣漱仁等留在了国内。还有他们的无锡老乡唐星海家族、永安公司的郭氏家族、宁波人小港李家、阜丰面粉厂的孙氏家族等,都在这个时候一部分走,一部分留,但是想不到从此天各一方达30年。荣鸿庆先生(荣宗敬先生的小儿子)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那时候,一直以为只是暂时离开,心想最多六个月就要回去的,只带了几件衣服,许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包括父亲的照片,相关文件、纪念品等等,没想到……”【注:《独木不乘舟——上海银行董事长荣鸿庆和父亲荣宗敬的故事》,陈雅惠,台湾印刷,2007年。】
在香港的第一件作品——南洋纱厂
可是这个时候王家事业的开创人王禹卿先生已经70岁了,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感到疲倦了。他把上海的许多事情都托付给大房的女婿——也就是我的祖父曹启东先生,把在香港重新振兴的希望寄托在侄子、我的三舅公王云程身上。
王云程原本荣家女婿,他与小舅子荣鸿庆最要好,他们初到香港后的许多事情都是一起做的。他们合作的第一件作品就是香港南洋纱厂。荣鸿庆的原配夫人蔡宝瑚女士是大新百货公司(新中国成立后的中百一店)老板蔡昌先生的千金小姐,蔡家的老家在香港。抗战胜利初的1945年下半年,荣鸿庆曾去香港探望过老丈人,顺便考察一下那里的纺织品市场情况。他觉得香港地方不错,现代纺织业还没有起步,只有一些老式的织布机,工厂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这好像是留给上海人的一个发展空间,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来此发展创业。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必要的时候”很快就到来了。
出于对时局的担忧,以及企业需要分散经营才保险的考虑,1947年王云程也来到香港考察,那时香港的现代纺织业刚刚起步,全港像样的纱厂只有一家大南纱厂,规模只有5000锭子。三舅公王云程从香港的地理环境和世界自由港的特点,以及战后香港人口逐年增多的情况考虑,香港具有潜在的、巨大的发展前景,现代纺织业必定大有可为,自己没能“抢”到香港纱厂第一家,能抓到第二家也属千载难逢的机遇了。于是与荣鸿庆合伙,在红磡的土瓜湾买了地,建厂房,建员工宿舍,向美国订购了1.5万锭子,向英国订购了150台织布机,生产梭织棉质粗斜纹布(据《荣氏企业史料》记载,南洋纱厂有25000锭子)。一切准备就绪后,1948年年底,王家在香港的第一家企业——南洋纱厂建成开工了。这个厂子占地15万平方公尺,其中员工宿舍竟占地5万平方公尺,这在当时被传为美谈,被媒体广为宣传报道。由于机器设备先进,管理方式先进,三舅公王云程本身就是纺织业专家,亲自部署一切,加上香港人口的暴增(香港人口从1945年的60万,到1951年激增到200万,后来港督政府不得不实行限制内地人来港政策),市场需求不断扩大,南洋纱厂生产的“金山牌”、“银山牌”纱布就成了抢手货,订单源源不断,连续多年生意兴旺,供不应求,还销往北美、大洋洲、东南亚。1954年在香港交易所主板上市。
随着香港工业化经济的快速发展,他们建在红磡土山湾的厂房渐渐不敷使用了。1957年,王云程、荣鸿庆决定另买地皮,重建新厂,于是迁到了观塘。当时的观塘只是海边的一片小山丘,空旷得可以说是一片不毛之地,附近不远是香港的旧机场启德机场。在建厂奠基的时候,他们放了很多鞭炮(留下了照片),期望这个企业能有更加火爆、无限兴旺的未来。
他们的运气很不错,鞭炮没白放。20世纪70年代,牛仔服在美国开始流行,逐渐成为全球年轻人的最爱。王云程亲自飞往美国进行市场调查,与专家们一起研究,经过一年时间的筹备,南洋纱厂于1978年开始生产“金山牌”牛仔布料,市场销售大旺,逐渐成为南洋纱厂的主打产品。他们是香港第一家生产牛仔布的工厂,因顺应了时尚潮流而行销全球,声名大振,财源滚滚,二十年来经久不衰。荣鸿庆先生在回忆南洋初建时的情况时曾说:“我们是第一家大手笔在香港投资的纱厂,香港当时很荒芜,观塘这边都是一片空地,现在去看看,绝对无法联想当时的境况,和工人们语言也不通。香港在70年代进入纺织业的全盛时期,全岛有27家纺织厂,其中大型的纱厂和我们有关的有好几家。”【注:《独木不乘舟——上海银行董事长荣鸿庆和父亲荣宗敬的故事》,陈雅惠,台湾印刷,2007年。】这好几家大型纱厂包括纬伦纱厂、九龙纱厂、大元纱厂,都是荣家与王家“申新系统”里的人,荣鸿元、荣鸿三兄弟、吴昆生、吴中一父子、陆辅仁、陆菊生父子等,大家不是亲戚就是老搭档,都是从上海“移植”香港的纺织专家。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帮衬,互为铺垫,在那天高皇帝远、兵荒马乱的年头,在香港这块奇妙的“飞地”,相辅相成地度过了离乡背井、他乡创业的最初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