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营三阅月,冬初南旋,共计销粉20余万包,获利2万余金。余亦分得红利千余两,尽以寄家,先君得之益喜。乙巳二月,张总董麟魁转嘱王君魁元为介,延余为裕大祥号营口及天津分行经理,兼营茂新业务。自惟年轻识浅,一旦谬膺重任,深惧陨越贻羞。继思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即决意就之。先至营口部署诸事。时魁元为营口大清银行协理、裕大祥经理,兼商会会长,声势煊赫。余驻营未久,魁元由津来电,嘱赴锦州办理汇兑。即日首途,抵锦后寓美孚洋行。该行经理庄君惠堂,山东蓬莱人,豪爽笃诚,脱尽市嚣之气,相处无间,事事肯为指导,令人衔感。锦州风气未开,与营口类似。市上流通之币,除钱票外,皆是大制钱。亦以160文为一吊,用麻绳串结,名曰京吊。每九吊二三百文换营平银一两。其抵折甚大,魁元乘时挟势,用大清银行名义流通铜元,借以渔利。裕大祥亦乘机由余出面,假托美孚名义,大买多头,一星期内,计进多头银30余万两。大清名下则多50余万两。震动全市,各钱庄及票号(山西人所设)大恐,群起反抗,贿通邑宰,派警取缔。揭示市上银价,不准买空卖空,换银折算,以8吊300文为限,违则拘罚。其势汹汹,几不可解。经余四出接洽,邀集各汇兑家,并请锦县长出席商会,开会公议,声明抬高银价可以发展商业,于国计民生实为两利之道。反复辩论,仍以制钱8300文为换银1两之标准价定议了事。盖锦州县官调任义县在即,任内亏银3万两无着,若银价抬高,则其挪垫款中亏折益巨,故必始终力争之也。后其暗亏卒由各商家为之弥补,官场卑鄙,大都如是,可胜叹哉!在锦所营汇兑事从此结束,计两星期内共赢银1200余两,即返营交卸。是年余27岁,四方跋涉,席不暇暖,然心胸之开拓,见闻之增广,人情世故之历练,商术精要之揣摩,胥基乎是,终身获益非浅。
丙午,调任天津裕大祥号经理,兼茂新驻津营业主任。同事二人,一为严少兰司会计,一为徐初九主笔札。二月间,为抛粉事,掀起轩然大波。缘上冬抛售美粉10余万包于津地各号家,订期开冻后交货。讵承装是货之海轮,驶至日本北海道洋面触礁,全船沉没,届期无货应交。于是我谓天灾,彼据契约,双方争执不解,遂致涉讼。津商会偏袒津号,强令每包按市赔洋六角。拒之。旋地方法院承审官得贿,判如商会议赔之数照偿,勒令当堂具结。余不服,上诉于高等厅。是时经办美粉之拔维洋行及丰泰洋行,其大班相率到津,出庭辩护。丰泰洋行大班易孟士,美国人,曾任天津副领事,庚子之役在京津一带颇著声望,与高等法院院长戚朝卿、天津知府凌福鹏均甚相契,由其从中斡旋。院判赔银,得减为每包4角,余仍抗议,请求调查事实。幸院中有韩推事树梅者,镇江人,顾念乡谊,怜余以南方少年只身经营于数千里外之客地,而一任北方人之挟众包围,藉端欺侮。即饬检查科,确查津市有无此种三狐头及绿铁锚商标之美粉,限日禀复。实则津市并无此粉,故遂判赔每包洋2角。津号不服,上控于督署。时直督为袁项域(即袁世凯),批交原高审厅覆断,终以赔洋2角结案。此案纷争四阅月,差费共只50余元,可谓廉矣。厥后在津,经营五载,恒往来于京、津、长春间。长春为吉林巨埠,由津而往,水行则越渤海重洋,陆行则经京奉路线。轮车驰驶,备历艰辛。
宣统元年己酉,31岁,沪上橡皮风潮起,该公司受外人之愚,投机失败,金融大受影响。裕大祥之股东张鳞魁、荣瑞馨、荣宗敬等均被牵涉。裕大祥因而倒闭,亏银六七十万。津号同时收束,计结余银2万两,为各分号之冠。余仲冬回沪,居南市荣寓。时宗敬自设之广生钱庄早已搁浅,茂新亦将动摇。宗所亏甚巨,对外信用全失,债主纷集,门庭若市,室客常满。不得已,茂新业务暂由余一人处理。审核共欠庄款不足20万两,乃向各庄家开诚接洽,议将尾找零欠结清,整数至来年按月偿还。由余立据负责,众皆诺之,始得安度难关,维持危局。可知天下无不了之事,只须开诚布公以信义相孚耳。余于茂新,既非股东,又非经理,只以受人之托,遂不惜劳心疲力,以忠人之事。而日后个人信用之昭著,即基乎此。
翌年庚戌,斯时茂新厂每日夜出粉仅3000余包。沪上钱庄往来者,只有南市聚生、北市庶康两家,而得聚生庄经理李君裕成援助之力尤多。余竭能尽智艰苦经营,历两年之奋斗,获有赢余银十六七万两。从前积逋,悉以清偿,声誉鹊起。然茂新股票,则以裕大祥及广生之牵涉,价值大减。按原数折至百分之二十尚无人过问,而荣永达等即潜出收买,辗转而入宗敬、德生之手。合计二人所有股票,足占全额十之九五,外人弗获尝鼎一脔。按茂新股本原止6万两,其后陆续增至120万两。宗、德昆仲于近20年间取得之红利,已超过300余万两。事业逐步之发展,皆由乎此。其长才远驭,机智深沉,殊不可及。
辛亥33岁,执事于茂新如故。间尝思茂新经数年之筹谋,内力已充,而余之月俸仍止20元。马齿徒增,蝇头莫致。茫茫后顾,老大堪嗟。既而幡然曰:大丈夫贵乎自立,岂可长此依人?因与浦君文汀私商,拟合组200筒机磨之小型面粉厂,另树基业,共图发展。惟统计地房机器约需10万元,彼此财力实不能胜。爰议租厂,冀得避重就轻。时郑君培之方置地于新闸桥北,构造堆栈。乃挽倬云族叔代向郑君租用,请其改建厂房。所费营造之资,愿按月息一分合作租金付偿。约既定,即向茂生洋行经理王朝聘订购机磨,议价立券,分期交货。百端并筹。事闻于荣氏昆仲,来谋合作。余系茂新沪埠销粉主任,浦则为驻锡办麦主任,俱属多年宾主,情不可却,慨诺之。股本额定4万元,原议四人平分。余以力绌,只认8000元,浦认12000元,宗、德各认1万元。延尧哥为厂经理。凡厂房之建造,机磨之装置,经始于壬子冬,告成于甲寅春,定名为福新第一面粉厂,时民国三年三月也。入夏新麦登场,即开机制粉。迨年终结帐,营业未及半载,获利已至数倍。自后年年有获,所获常丰。至戊午岁,添机六百筒,自行购地造厂,厂名仍旧。迨庚申春,加足股本30万元,尧哥亦得入股,而根基益厚。于是福新由一厂而递推至于二,至于三,至于四、六、七、八,皆本此一脉以衍成之。说者比之为酵发元素,良有以也。
初,尧哥在祝兰舫处,为华兴面粉厂司会计,邀之入局,始犹迟疑。后经先君责之以大义,晓之以利害,方来就职。固不料从此得心应手,蒸蒸日上,一粒谷可以化生无穷也。
丁卯49岁,筑园于蠡湖之滨。名园曰蠡,窃慕范大夫之为人。是园对山临水,风景天然。益以花木土石人工之点缀,则尤增胜。于是春秋佳日游客纷至,而蠡园之名,遂播传于遐迩。己巳51岁,夏五月二十七日晨出登车,突来数盗,袖出手枪,禁扬声。遂被蒙目,绑挟去,幽拘六日,痛苦不堪言。全家惊惧,莫知所措。卒得脱险,亦云幸矣。
壬申54岁,建宅于锡城时郎中巷。凡三进,都五楹,工经18月,斥资15万有奇。以视城西棉花巷旧宅,闳敞多矣。是时夏申新纱厂金融起剧变,因全局负债达4500万元。所有动产不动产悉抵押于中国、上海两银行及各钱庄,绝无经济流动余地,岌岌可危。宗力不能支,再四强余代之为总理。余审知其内容虚空,无基础,无组织。且己之精力日颓,不胜兼顾繁剧之任,坚辞弗获,乃登报声明以谢绝之。然仍为之肩任向中国、上海两银行担保380万元之债务,而福新二厂被宗押卖于英商麦加利银行220万元之债务,亦由余负责为之担保。辗转贷偿,使福新二厂遂得开机,以尽股东之天职。迨大局敉定,而个人之心力已交瘁矣。窃尝观宗之待人,无善恶,无赏罚。某也年为获利数百万而不之赏,某也间或侵款数十万而亦不之罚,善者不能知而用,恶者不能察而去,此其所以败乎?
乙亥57岁,是秋汉口及苏北大水。哀鸿遍野,灾情之重,亘古罕有。余捐币2500元,助入红十会,以促其速放急赈。丁丑59岁,七月初八日(1937年8月13日)沪战猝发,飞机枪炮之声日夜不绝。余以救济伤兵及难民工作刻不容缓,即筹设第八伤兵医院于南阳路,募集申新各厂同事所捐之药布、药棉、床被褥等件,俱助入之,复认月捐500元。翌年戊寅,战事逐向西移,苏、锡相继沦陷。是年余初周甲子,家人及亲朋咸谋所以寿余者。余闻而力止之曰:国难当前,何忍言庆。流民载道,解衣推食之不遑,奚暇称觞。入秋,先诞辰数日独身潜入蒲石路中西疗养院避嚣,逾期归家,将戚友馈金,并节筵之资助作难胞赈款。化无用为有用,亦聊抒悲天悯人之怀耳。
己卯暮春,禹卿氏述于沪上赫德路愚憩。
(俞莱山整理1966年2月)
附录四 王启周佚文
王启周与后援会书
无锡后援委员会台鉴:
沪上事变,外人增舰增兵,绝不退步,吾人为公道力争,本无不是,然国势如此,难与猛兽相搏,外交上亦不易得若何胜利。吾人所处地位,自觉十分不利,对付之方,须从两点着想。
(一)要大规模地鼓励民气,组织宣讲队,要详细中说吾人地位,及今后华人应报之态度。要将此事编入教科书,对于国民学生,灌输一种民族自决之精神。而学校之军事教育(中学、大学尤宜注重),须当实际练习,与商团合并练习,不可再如从前之当作具文,而专项形式之课目。如此则敌忾同仇,且勇武强悍之国民性得以养成。
(二)经济上的努力。吾人所缺者,即为经费。如此次罢工者,有二十万人,每日每人以三角计,须日费六万元。外人所最忌者即经济上的失败,罢工又为外人实业机关之最有害之办法,苟能持久,则外人之丝纱厂必大受打击,而吾国实业可乘势勃兴。是以对于罢工一事,吾人当竭力使之持久,设如能罢工一月,则对于二十万工人之消费,须一百八十万元。倘能筹得此数,非特外人之经济政策受莫大痛苦,而于我国外交上亦得势力不少。
以上所云,尚属消极,苟能实行以下诸条件,则外人将无发展之可能。1.不用英日钱币及汇票;2.商会对于销售外货之商店不予登记,且无享受国货商店所享受之权利;3.外国银行(英日)之存款悉行提出,以后不得再存外国银行。(英日)如此则非特利权不溢,且可增加本国银行之存项而发展金融事业。服务外人者与众共弃之;4.报章不许登外人货物广告。
以上数项,尚可采纳者,请速实行。而于捐款方面,周不主完全向平民、零星劝募,主向实业机关及各绅士募集大批捐款汇申。
不尽言。专此敬颂
公安
王启周 上
——《血泪潮》第3号 1925年6月11号
启周:无锡人在哪里?
这次流的血,表面上看来乃是上海一部分工人学生的血。自命稳健的中国人,以为“这是他们自愿牺牲,热心奋斗的结果,着实令人佩服。但是这种举动,似乎太嫌冒失,这种死法,实在不值得。救国当‘卧薪尝胆’、‘偷生忍辱’,时运一到,便可一举成功,何必这样大呼小叫的把性命去送呢?”
哎呀!各位同胞!“卧薪尝胆、偷生忍辱,时运到了便去报仇”,何尝不是一个好法子?不过请各位要明白,我们中国人现在染着一种很利害的恶病,便是“起头很像卧薪尝胆,后来便把薪当作安乐窝,天天在心中做好梦,不觉得卧的是薪了。”“起初尝胆,很想将来吃一些糖,补补今日的苦,到后来便慢慢不觉其苦,不想吃糖了。”这种病是怎样发生的呢?没有别的,便是犯在下面这个字身上:“偷生忍辱”。中国人偷生忍辱的工夫,我说世界无出其右!
譬如说,外国医院把中国人做试验品,弄死了人,苦主从不哼一声,官厅也无可如何。拳打脚踢,没人敢回手,旁边看的人,还说他是该打。这样忍辱我可说天下第一等了。这次上海的惨剧,死的伤的,医院同验伤所门庭若市,终算是空前的创举了,然而还有人说他们自己寻死,白白送命!可是我们有句老话:“打狗看主人面”,死伤的工人学生,究竟是五色旗下的中国人,外国人竟不看看此五色旗下的民众,而乱杀乱打,被杀被打的虽是少数几个,然而倘使把中国放在他们眼里,他们绝不致如此惨无人道的对待我们。同胞们呀!偷生忍辱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工夫再忍下去吗?还有什么颜面再偷下去吗?
现在我们不管被杀被伤被打的是何等人,总之他们是我们自己人,凡是五色旗下的国民,都应当奋臂高呼,一致对外!然而昨晚回到无锡,一打听,除了几个少数团体所组织的后援会外,简直没有其他团体加入。联络起来,去做内振民气,外催强权的运动!便是以知识阶级自命的教育当局,各学校学生,也没有什么组织与联合,凄凄凉凉的过着“偷生忍辱”的生活。学界尚是如此,遑问其他!唉!说什么“十年教训”?这种教训,即使是二百年也是无用的!这不是无锡学界的耻,也是无锡全邑民众的耻!
无锡的人,你们在哪里?
——《血泪潮》第三号 1925年6月11日
启周:沪案之法律观察——交涉与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