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狡黠地笑笑说:有你在总统身边,也顶个次长位置
六朝古都的南京,名胜众多,城池险固。霭龄抽空游历了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燕子矶、紫金山、中华门等处之后,顿生奇想:这里气象非凡,王气氤氲,和人口拥挤、寸金寸土的上海给人的感受明显不同。上海浓厚的商业气息总使人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在这里则使人胸襟开阔,滋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由于这个想法的出现,以后在她着手处理事务的时候,已经不再仅仅是由于职务原因,而是出于一种发自心底的自觉自愿,越是重大的事情她办起来就越有精神。全国和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和民国政府有关的大事,她都想尽可能详细了解,参与意见,与政府各部、外国使馆来来往往的电报、函件、呈报、批转、协调,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成为激发她生命活力的重要因素。当许多人赞扬她的吃苦耐劳、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时,她却意外发现自己在上下周旋、往来折冲中是这样得心应手,无师自通。
南京是著名的三大火炉之一,而它的冬季却是最寒冷的。每当强劲的北国寒流袭来,气温常常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由于它已地处江南,实质上可能还是由于燃料的缺乏吧,这里普通人家并无取暖的习惯和设施。一场大雪过后,不少人脸上手上冻出了紫色发亮的大包。一天,霭龄到外交总长伍廷芳处去送一份机要文件,并当面传达孙中山关于处理英美关系中不便写在文字上的一个重要想法,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的时候,霭龄偶然瞟见一家小院里,一位衣衫单薄的少妇正在淘米,这时她的丈夫——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从外面进来,一把抓起妻子冻得红肿的双手,塞到自己上衣底下捂暖,一会儿又放在脸前用嘴往手上哈热气,又用两只大手攥着揉搓,这一情景让霭龄顿生感慨。这天她忙完一天的事务,回到她那间小小的卧室时,白天看到的一幕还是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尽管壁炉里的炭火苗子一蹿老高,她还是感到一股凉森森的寒意。她紧靠壁炉坐下,让火光扑到自己身上脸上,直到衣服快要烤煳了,才觉出并不是温度太低。她又怀疑屋里少了什么东西,逐一察看以后,东西什么也没少,只好又坐在火炉旁。但心情还是从处理大事时雄心勃勃的亢奋状态下滑,下滑……
噢,是孤独!她需要与人交谈,需要有人陪伴。回国两年来,她始终与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弟弟生活在一起,她已适应了那种暖融融的家庭氛围。参加完总统就职典礼,倪桂珍就带着子良子安回去了,查理帮助孙中山处理了一些紧急的事情,作了一次长谈后,也回去了。那次长谈的结果,孙中山多少有些遗憾,霭龄也为父亲的执拗有些不快。
原来,孙中山组织内阁班子,遇到了旧官僚势力的强力掣肘,结果政府总长中只有三名同盟会员被接受,宋教仁、章太炎等出任总长的提议遭到坚决抵制,多数总长位置被旧官僚所占据。孙中山只好退而求其次,组织“次长内阁”,即以同盟会员担任各部次长,执掌实权,以求政令贯通,令行禁止。孙中山感于查理的特殊贡献和才能,请他出任外交次长和实业次长,但是查理声称自己不能放弃传教事业,同时以脾气不好不会在官场周旋加以拒绝。他愿意回上海继续经营实业,在财力上给革命政府以支持。
当霭龄私下劝说父亲时,父女俩的这次谈话实际上成了就宋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一次探讨。霭龄劝查理接受总统的安排,她说依父亲的贡献,出任政府要职当之无愧;同时孙中山现在特别需要忠实可靠的人帮他渡过刚刚执政的混乱难关。这实质上也是一种奉献,并不是谋求什么个人好处。查理狡黠地笑笑说:“有你在总统身边,也顶个次长位置。宋家的人不能都挤在一条路上。不久子文也将回国,我准备安排他在金融银行界发展。总之是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的领域,亲属们挤在一起难免磕碰,反而不美。”父亲的话霭龄一半信服,一半反对。她说:“这样安排有精明的一面,就是可以互为犄角,殊途同归,万一形势不利,不至于全军覆没,符合狡兔三窟的古训,但也未免太胆怯了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己人知根知底,同心协力,人多势众,更容易成气候嘛。”
查理说:“年轻人气盛,只知道一往无前,不思量退步抽身,必得经历多了才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政界险恶,宦海浮沉,这且不论。我与孙大总统情如手足,义同生死。政府中的位置谋求的人很多,能干的人也很多。这是顺风顺水船,不难。但我真为他出力,应该站开一些,必要时才能帮上忙,否则我自己也陷进去,到时想帮忙也帮不上。”
霭龄没有能够说服父亲,他仍回上海搞他的实业去了。这一次的谈话霭龄还要慢慢体会。固然现在身边没有家人了,但今天霭龄想来想去,似乎并不是想念父亲母亲,在美国学习五年,并没有过这种感受。她心有些烦,不顾朔风正紧,猛地推开了窗户,直到看见了孙中山映在窗上的身影,痴痴地盯了半天,这才把情绪理出个头来,原来是为他……
霭龄惊醒了,原是南柯一梦
霭龄已经22岁了,在那个时代,像这样年龄的女人大多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她还是个大姑娘。而且她还没有一次恋爱的经历。她虽然长得像父亲查理,身材略显矮胖,但并不丑。学问和知识赋予了她高雅的气质,华美的衣服和高档化妆品突出了她的青春,显要的位置衬托着她的精明干练。但是和庆龄美龄比起来,她没有她们的美丽,她们那种令男子一见倾心的外表偏心的上帝没有赋予她。也可能是缺乏性感的缘故,迄今为止,她还没遇上过一个青年对她发起那种震颤心灵的猛烈进攻。通过父母来提亲的有,向她表示求婚的也有,但就是没有恋爱。父亲对她期望甚高,她也自视不凡,全家都感到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作为佳偶,她也还没有对谁动过凡心,“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的体会她也不曾有过。只是在轮船上见到孙中山那一刻起,她才发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出色的男子。她不是因为一种心底喷发出的强烈感情而一见钟情,不是出于青年男女那种自然的两性吸引,对孙中山的这种感情完全是一种多日来理智思考的积淀。现在这种连日来潜意识中的东西逐渐上升,开始占据她的心灵大部。多年前和父亲在自己家门口摔跤的那个英俊书生和眼前作为总统的孙中山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他谈笑的时候,撩得人心花怒放;严肃的时候,显得刚毅深沉。宽阔的额头,蕴藏着无穷智慧;瘦削的胸中,似有百万雄兵。他提出的理论,成为千百万人的实践;在上海滩上威名赫赫的陈其美,在他面前,也是那样俯首帖耳,和蔼、力量、文采、勇武,完美地集于一身。霭龄心里渐渐明晰起来,这样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北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漫天的严寒又攻占了这个小屋。直到身上连打几个寒战,霭龄才从幻想的云端跌落到严峻的现实。她收回探出的身子,关紧窗户,拨弄了一下快要熄灭的炉火,裹紧被子,和衣躺在床上。
啊,风雪退避后的南京,天是那么蓝,阳光是这样的明媚!雪松婆娑,香樟如盖,玉兰花仰天吹起喇叭,倒挂金钟挑起了大红灯笼。孙中山身着饰有金穗的元帅服,胸前别一支新郎标志的硕大红花,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霭龄自己披着长长的洁白婚礼服,偎依在孙中山身边。大总统有力的胳膊绕过背后,搂紧自己腋下,两人向教堂缓缓走去。两边挤满了人,柔嫩粉红的祝福花瓣纷纷扬扬落到身上,一些年轻的女人脸上笑着,眼睛里却射出嫉妒的光。对,是要让她们嫉妒!别人的嫉妒正说明自己的幸福。噢!牧师就在前面。“孙中山,你愿意娶宋霭龄做你的妻子吗?”“我愿意!我要像心肝一样地疼爱她,让她的聪明智慧帮助我建立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宋霭龄……”啊,牧师的声音怎么变了,怎么变得这样冷峻!霭龄仔细一瞧,牧师竟变成了父亲查理,他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紧紧地逼视着自己,直盯得周身寒彻……
“啊”的一声,霭龄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壁炉的火早熄了,屋里冷得如同冰窟。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影,斑斑点点照在身上。霭龄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虽然冻得牙关打架,她还是在床上,懒得动一下。脑海里的活动够激烈了,用不着身体运动……孙中山是父亲的挚友,他的年龄同父亲一样大,他一直把自己当小侄女看待,自己的一片痴心他会接受吗?父亲能同意吗?年龄的悬殊是一个障碍,但这不是主要的,自己的择偶标准早就讲过。只看本事大小,不论贫富丑俊,父亲是同意的。要看本事,只能从年龄大一点的人当中选,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发展,或时运不佳,或走了邪路,难说得很哪!夫妻双方的年龄究竟应该是多大,基督的教义中并没有限制,任何国家关于婚姻的法律中也没有规定,年龄大了小了的非议只存在于世俗的观念中,革命者不都是世俗观念的反叛者吗?还有就是孙中山已有妻子,这是个麻烦。不过她是个旧式女人,孙中山和她之间早没有了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当然应该结束。这看来也不会成为不可解决的问题。霭龄想来想去,最最关键的还是孙中山喜欢不喜欢自己。即使喜欢,碍于叔侄情面,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开口,这事吗,必得自己主动才行。对,明天就应该寻找机会,试试他的态度。可是,怎样去行动呢?霭龄读过的爱情小说中的情节一幕一幕在脑子里出现了……
总统刚刚就职,袁世凯就掀风鼓浪
霭龄满腹心事,低着头往外走,刚转过天王花园的小圆门,就与迎面来的一人撞个满怀。霭龄满心不悦,揉着撞疼的头刚想发作,眼一斜却见是外交部部长伍廷芳。伍总长70有余,平素却依然是步履矫健,气宇轩昂——他在清朝就是有名的外交官,曾两度出任驻美大使,在海外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久经风雨,养成了遇事不乱、沉着镇静的潇洒风度,为何今日如此慌张?霭龄刚想发问,廷芳早退后一步,打个半躬:“哦,宋秘书,抱歉抱歉!都怪今天老朽太匆忙了些,不要紧吧?”霭龄也只得侧身答礼:“不要紧的,伍总长。你这么慌忙,有紧急的事吗?”“是的,我有紧急事情向总统禀报。对不起了!”说完闪过一旁就要往里走。
霭龄赶紧说:“你来得不巧。总统今天和实业界人士研究实业保护法的起草,刚刚被张总长接走。”
伍廷芳显然有些着急:“哎呀,天下未定,怎么顾得上制定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请你帮我快把他找回来,大事不好了!”
霭龄也着急起来:“噢,这可不太好办。他们车子刚出去不久,具体地方也没交代清楚,怎么找呀?”
伍廷芳在原地转了几步,显得心神不定。一会儿又抬起头说:“不行,无论如何得赶紧找着他!”
霭龄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吧,有什么事你先给我说一下,我再想法通知他。你赶紧想办法先处理着,免得误事。”
伍廷芳想了一下,也只得这样。两人一起到了霭龄办公室。伍廷芳说:“是这样,刚刚得到报告,袁世凯以唐绍仪在和谈中有越权行为作借口,撤销了唐的和谈总代表职务……”
霭龄说:“唐绍仪是袁世凯的代表,他撤他的,何必惊慌?”
伍廷芳苦笑了一下:“袁世凯撤和谈代表的职,不过是一个花招,目的是借此推翻已经达成的和约。这说明战事马上就要重开,南京已处在敌人的炮口之下……”
霭龄狠狠地说:“袁世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和谈更好,乘机向北进军,扫平全国!”
伍廷芳摇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培养了一大批心腹党羽,掌握了军队实权。慈禧死后,清朝皇室王公大臣担心他野心太大,以他骑马摔跛了脚为由,逼他退休。武昌起义后,清室中无人能收拾局面,才不得不又把他请出来,但他已经不肯再为清朝卖死命。他在革命军和清朝之间耍弄两面派手法,借革命力量压清朝,借清朝力量压革命党。既不让革命军向北发展,又不大举进军替清朝消灭革命军……”
霭龄杏眼圆睁:“革命烽火遍地,人民同仇敌忾,岂是他袁世凯想消灭就消灭得了的?”
伍廷芳哦了一声,连说“是的是的”,却低下头不再说话。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上海刚刚光复的混乱中,对革命党究竟能不能站住脚犹犹豫豫,还是霭龄和查理上门等于是连劝带逼,自己才答应参加革命行列,出任外交总长的。现在又面临紧急关头,稍有不慎可能会被怀疑立场动摇。他默默地想着怎样才能既把当前的严峻的形势说清楚,又不致让人误解。热烈的谈话一下子冷了场。
霭龄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刚才话说重了,让伍老先生犯了忌。但这又不能说破,于是立即换了热情的口吻说:“伍总长,你是来建议总统赶紧做军事准备吧?”
伍廷芳抬起头来,直视着霭龄的眼睛,看见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才沉重地说:“如果仅仅是做打仗的准备,事情也就好办了。其实袁世凯这一手,最根本的是因为原来有些人答应,只要他逼清室退位,就让他来做民国总统。现在他看到中山先生已经宣誓就职,才来这一手相逼……”
霭龄又有些按捺不住:“中山先生是反满革命元勋,岂是他这条清室走狗能比的?再说这大总统由17省代表公选产生,难道可以由谁说让就让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