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元脩虽然身居帝位,每日堂而皇之地坐在临政殿的龙墩上升朝问政,但他深深感到自己如同被缚在茧里的一只蚕蛹。朝臣们的奏折虽然送到他这里,朱笔虽然握在他手里,玉玺虽然藏在他的寝殿里,但是,举凡朝廷大事都要经过高乾禀报蛰居晋阳的高欢之后方可定夺。他不敢自作主张,不可越雷池一步。高欢通过高乾把他紧紧地握在手心里。高乾像影子似的无时无刻不跟在他的身边。远隔千里的高欢像长了一对千里眼,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洞察秋毫,了如指掌。
魏帝元脩自幼博通经史,禀性倔犟,慎于言行,不狂躁,不轻浮,素有抱负。他见到元氏同族同室操戈,争权夺利,致使朝纲紊乱,社稷倾危,便胸怀中兴之志。初登帝位,因羽毛不丰,根基不稳,尤其高欢贪权揽政使他无法施展,只好忍气吞声,权做傀儡。
两年后,他渐渐萌动了摆脱高欢的念头,想躬亲朝政,中兴魏室。恰在此时,高乾的父亲去世,被迫解官回家为父丁忧。元脩便趁机起用亲信斛斯椿为镇军将军,主掌军事大权,并且招募勇士组建羽林军护卫后宫。同时,密遣使者去关西,与反对高欢的关西大都督宇文泰勾结,以图摆脱高欢的控制。
不料,元脩正在暗中紧锣密鼓策划时,回家丁忧仅半年的高乾却突然上表朝廷,要求回朝复职。同时,又接到高欢从晋阳送来的奏折,请魏帝元脩允准高乾提前复职。
元脩接到高欢和高乾的奏折后十分惊愕,知道高欢已发现他的行踪。
这天晚上,元脩忧心忡忡地回到寝殿,锁紧眉头坐在御椅上,高皇后再三盘问,他只是烦躁不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声不吭。
深夜,高皇后从御床上悄悄支起身子,借着窗外的月光,见皇帝元脩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只眼睛怔怔地望着殿顶。她用手轻轻抚摸一阵他的胸脯,又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嗅了一阵,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陛下,已过三更,你仍无心入睡,是有事烦恼,还是想令其他嫔妃侍寝?”
皇帝从头下抽出两只手,说道:“皇后,自你入宫后,朕可曾让你独卧空床?”
高皇后在元脩的胸脯上轻轻地晃了两下头。
自高后入宫后,元脩因她是高欢的女儿,曾戒备提防过。但是,高皇后花一般的容颜、楚楚动人的苗条身段,加之贤惠温顺的性格,很快使他倾心。一年来,高皇后作为一个女人,除了使他时时处处感到甜蜜、温馨、柔顺外,从不过问政事,渐渐地高皇后成为他形影不离的掌上明珠。
高皇后倏地掀掉身上的棉被,下了床,打开木柜铜锁,从衣包里取出一块折叠的白绢,递给元脩,然后点起床头的油灯。元脩凑近灯光,见是高欢写给高皇后的信,命她待高乾复职后,设法里应外合杀死皇帝。
元脩读罢密信,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将白绢搓成团摔到皇后身上,双目像喷着火,盯着皇后,两只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脖颈……高皇后猛地扑到元脩身上哭着喊道:“臣妾不能没有陛下!”
次日清晨,高乾刚吃过早饭,忽然接到高皇后的密旨,传他即刻进宫。高乾一阵欢喜,忙穿戴整齐,乘轿进宫。
高乾匆忙走进皇帝寝殿时,见高皇后正焦虑不安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他跪到地上施礼请安后,便说:“皇后,臣高乾以死效忠大丞相……”话音刚落,只见通往内室的绣锦门帘猛地被掀开,领军将军斛斯椿手握宝剑冲出来。高乾情知有变,未及从地上爬起来,斛斯椿的宝剑一挥,人头已经落地,血柱喷起数尺高。
当天,斛斯椿率领羽林军,将高乾的家眷及弟弟高昂和同党一网打尽。
高乾被杀的消息传到晋阳后,高欢怒不可遏,当即下令点齐二十万兵马进攻洛阳。
魏帝元脩得知高欢率兵南下,异常惊慌,忙召集心腹到后宫密商对策。
惊慌失措的文武大臣们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领军将军斛斯椿主张出兵迎敌,当即遭到群臣反对,认为这是以卵击石。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中军将军王思政奏道:“高欢之心,昭然若揭。洛阳非用武之地,陛下当驾临关西大都督宇文泰处,日后再图归京,无虑不胜。”洛阳太守裴侠起而反对说:“今宇文泰已雄踞秦关,屯兵数十万,勃勃野心恐不在高欢之下。陛下若銮驾往投,恐是避汤入火。”元脩忙问:“依尔之见,朕将何往?”裴侠沉思片断,说:“今欲率兵抗欢,祸在旦夕,西巡依秦,祸在将来,依臣之见……”裴侠说到此处沉吟不语。魏帝元脩说:“卿且直言。”裴侠只好说:“依臣之见,避狼奔虎,莫如南投梁朝,暂避一时……”元脩愠怒地:“卿欲遣朕做亡国之君?”
恰在这时,宇文泰派人送来密信,劝魏帝率领百官进关西,入长安与高欢抗衡。
当元脩犹豫不决时,内侍入报高欢兵马已抵邺城,声称兵焚洛阳后,欲将朝廷迁往邺城。元脩闻讯,当即决心西进。于是,下诏命宇文泰为关西大行台(东汉后称朝廷为台,地方代表朝廷行尚书省事的机构称行台,一般多因军事需要而临时设置,若任职的官员权位特重,则称大行台),并决定将自己的妹妹冯翊长公主嫁给宇文泰为妻。同时下诏,敕各地兴勤王军共讨高欢。
高欢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洛阳时,魏帝元脩已西去长安投奔宇文泰。
高欢知道,当今之天下敢与他称雄抗衡者唯有字文泰。魏帝元脩如投奔那里,宇文泰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无疑是如虎添翼,后患无穷。于是,连夜派人西行追赶。但是魏帝元脩已被宇文泰抢先一步接入长安。
高欢无奈,连续向魏帝发出十余封奏折,请他返回洛阳。魏帝元脩自然不愿返回洛阳,也不敢回到洛阳。于是,对高欢的奏折概不作复。
高欢出兵洛阳时,本是想借此机会杀死魏帝,自篡大统,改朝换代,没想到被宇文泰趁机插足占了便宜。元脩到了西安后,宇文泰声势大震,朝廷落到他的控制之下。高欢鉴于这种情况,自然不敢贸然称帝,便想在洛阳另立新帝,与长安的朝廷相对抗。
主意已定,高欢又亲笔给魏帝写去奏折,称:“陛下若远赐一诏,许还京洛,臣当率领文武,清宫以待。若返洛无日,宗社不能无主,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
奏表发出后,依然杳无音信。数日后,高欢见魏帝元脩执意不肯回洛阳,便召集百僚耆老,决定另立孝文帝之孙、年仅十一岁的元善见为帝。
元善见刚刚登基,宇文泰便派兵攻下潼关,并扬言继续东进。高欢得此消息,便想乘机逼迫新帝迁都。次日升朝时,高欢对幼主奏道:“臣近闻宇文泰已攻下潼关,将兵东进。都城洛阳西临关中,南近梁境,无险可守,势已迫在眉睫,不如迁都邺城以避兵锋,另图帝业。”
十一岁的少皇帝坐在龙墩上只是眨巴着眼睛,不知所云。文武群臣只好唯唯称诺,不敢反对。
三日之后,高欢即命令皇帝起驾登程。文武百官亦仓促上路。四十万户洛阳市民背儿抱女、哭爹喊娘地跟着幼主一同迁至邺城。
这一年是公元534年。
魏帝元善见迁都邺城时,高欢留守洛阳处理后事。事毕仍回晋阳。
宇文泰自从迎纳魏帝元脩之后,沾沾自喜,自认从此以后,可总揽朝廷,一展宏图。
宇文泰,字黑獭,代郡武川(今内蒙古川西)人。其父宇文肱,曾参加破六韩拔陵的起义,失败后全家被迁往河北,不久,全家又在左人城参加杜洛周的起义。宇文肱战死后,宇文泰随其兄宇文洛投到葛荣军中,曾被葛荣任为将师,时年只有十八岁。葛荣失败后,宇文泰被收编到尔朱荣部将贺拔岳部下。后来,贺拔岳率兵镇压关陇起义时,高欢收买副将侯莫陈悦,杀死了贺拔岳。贺拔岳军中的将领一致拥戴宇文泰为主帅。不久,宇文泰一举击溃侯莫陈悦,关陇地区遂为宇文泰所据有,成为当时仅能与高欢抗衡的一雄。那年他只有二十七岁。
宇文泰知道魏帝元脩是位胸怀抱负、不甘受人摆布的皇帝,所以,能否控制住魏帝元脩是宇文泰最担心的事情。
这天,魏帝元脩刚刚早朝毕,宇文泰便将元脩引进到便殿的一间密室里,命人取出一盒宫点,然后又命人牵来一只狗。宇文泰当着元脩的面打开宫点盒,取出一块点心扔给狗吃。片刻之后,这条狗嚎叫几声,挣扎一阵死在地上。元脩大吃一惊,不知何故。宇文泰说:“这盒宫点是高皇后昨天派人送到大行台府,说是皇帝犒赏宇文泰的。”元脩说他并不知道此事。宇文泰接着说:“我得知高欢最近派人给高皇后送来密信。这盒有毒的宫点可能是高皇后根据高欢的指示,背着皇帝秘密干的。”魏帝元脩将信将疑,宇文泰主张到皇帝的寝殿里搜寻这封密信。
当元脩与宇文泰来到寝殿时,高皇后静静地躺在御床上。元脩见皇后脸色发紫,嘴角流血,双目圆睁,早已断了气。元脩正欲呼喊,宇文泰说,高皇后是畏罪自杀。于是命侍从四处搜寻,果然在御床下找到一块白绢。接过看时,果真是高欢给高皇后的密信。信中命高皇后设计毒死宇文泰之后,再以死报效朝廷。
在罪证面前,魏帝元脩默默地站在御床边望着躺在床上的高皇后,一眶热泪慢慢地从眼角里溢出。
宇文泰命人将高皇后的尸体抬出寝殿后,十分关切地对元脩说:“皇帝不必悲伤,为效忠陛下,臣愿将爱妹立为皇后。”
元脩听罢,心里一震,转过身用狐疑的目光望着宇文泰,良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宇文泰走后,元脩忽然想起上次高欢写给高皇后命其与高乾合谋杀害自己的信,忙从柜中找出,与眼前这封高欢的密信相对照,发现不少破绽。他感到皇后之死甚是蹊跷。
当晚,时近半夜,元脩独自一人仍在寝殿里忧心忡忡地苦苦思索着。突然,一位浓妆盛装、妖冶妩媚的年轻漂亮女子带着一身袭人的香气,一阵风似的飘进寝殿。自称是宇文泰的妹妹,奉大行台的命令,今夜入殿为陛下侍寝。说罢,扑到元脩怀里做出种种媚态。元脩一阵厌烦,将她推出怀,趔趔趄趄险些跌倒。元脩愤愤地说:“似你等这般风骚女人,也配做皇后!”说罢,以手相指,连喊几声:“滚!”
那女人恼羞成怒,“哼”了一声说:“不让我做皇后,你也得像高皇后一样死在这寝殿里!”
听罢这话,本已满腹狐疑的元脩顿时恍然大悟。一腔愤怒使他像一头咆哮的狮子猛扑上去,双手紧紧扼住那女人的脖颈。
这时宇文泰从殿门外闯进来,一挥手,身后一位侍从冲过去,用一条白绫紧紧勒住了元脩的脖子。
第二天早朝,宇文泰宣称皇帝元脩暴病而死,决定推立孝文帝孙、南阳王元宝炬为帝,追谥元脩为孝武帝。宇文泰自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总揽朝政。
自公元386年至公元534年,统治北方长达一百四十九年的北魏至此分裂成东、西两部。
高欢在邺城所立的魏帝元善见为东魏。
宇文泰在长安所立的魏帝元宝炬为西魏。
是年,公元5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