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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奇怪的火与奇怪的仆人

在以后,罗切斯特先生的确对这件事情作了解释。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阿黛勒正逗着派洛特玩,他请我去一条小路上散步,从那儿看得见阿黛勒。

他告诉我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曾一度狂热地恋着这位歌剧演员,而塞莉纳也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激情来回报他。尽管他长得丑,他却认为自己是她的偶像。

“爱小姐,我简直受宠若惊了,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山羊绒、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汉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毁灭自己了。然而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塞莉纳。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时她不在家,我打开窗门,走到阳台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雪茄……请原谅,现在我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同时拿出一根雪茄点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继续说:“这时来了一辆精制的轿式马车,我认出来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是她回来了,我激动不已。不出我所料,马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我的情人从车上走下来,尽管罩着斗篷,但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了她。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正想叫她。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马车,也披着斗篷。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是不是,爱小姐?因为你没有恋爱过,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你的灵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将它唤醒,你认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样,也都是静静地流走。你闭着眼睛随波逐流,但我告诉你,某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关口,你整个生命会被撞得粉碎,然后被大浪掀起来,汇入更平静的河流,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喜欢今天这样的日子,喜欢桑菲尔德的古色古香,它的旷远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和荆棘,它灰色的正面。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厌恶,就是现在我也依然讨厌……”

他咬着牙,默默无语。他收住了脚步,用靴子踢着坚硬的地面。我们正登上小路,桑菲尔德府展现在我们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以前和以后从未见过这种神色:痛苦、羞愧、狂怒。不过很快,另一种感情占了上风,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坚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脸上现出了木然的神色。

这时,阿黛勒跑到了他跟前。“走开!”他厉声喝道,“离得远一点,孩子,到索菲娅那去。”随后他继续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的话题。“瓦伦小姐进屋的时候你离开阳台了吗,先生?”我问。

我预料他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想到,他把目光转向我,眉宇间的阴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经把塞莉纳给忘了!当我看见那个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由一个好献殷勤的男人陪着进来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嘶嘶声,绿色的妒嫉之蛇钻进了我的背心,一直啃噬我的内心深处。真奇怪!”他突然又离开了话题。“真奇怪我竟会选你来听这番知心话,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静静地听着。不过正像我曾说过的那样,你稳重、体贴、细心,生来就是听别人吐露隐私的。此外,我知道你还有一个不易受感染的头脑,我不可能腐蚀你。而你却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来。”他又往下说:

“我仍旧呆在阳台上,我想他们肯定会到她闺房里来。于是我将窗帘拉拢,只留一条缝隙以便观察,接着我关上窗户,偷偷地回到椅子上。刚落座,这一对就进来了。我透过缝隙看到,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间,点上灯,退了出去。两人都脱去了斗篷,塞莉纳一身绸缎、珠光宝气,而她的陪伴却一身戎装,我知道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有时在社交场中见过面,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憎恨他,因为我鄙视他。与此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火也被浇灭了。

“他们开始交谈,两人的谈话轻浮浅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毫无意义。桌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一看见便谈论起我来。他们狠狠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纳,甚至夸大其词地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把我的缺陷说成残疾。”

这时阿黛勒又跑到了他跟前。“先生,约翰刚才过来说,你的代理人来了,希望见你。”“噢!那我只好简单说一下了。我打开落地窗,朝他们走去,通知塞莉纳腾出房子,给了她一笔钱,然后跟那位花花公子约定第二天在树林里决斗。第二天早晨,我在他弱不禁风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颗子弹后,自认为已了结了同这伙人的关系。但是,塞莉纳在6个月前把阿黛勒留给我,一口咬定她是我女儿,但我在她脸上看不到父女之间的必然联系。我把这个可怜虫带到了这里,让她在这健康的土壤中,干干净净地成长。现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国歌剧女郎的私生女了,也许你的想法会有所改变,说不定哪天会让我另请一位新的家庭教师呢!”

“不,阿黛勒不应对她母亲和你的过失负责。先生,我会比以前更疼爱她。”“啊,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好吧,我得进去了,你也一样,天黑下来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钟,的确,我在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寻找不到同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真可惜,要是能证实她确实像他就好了,他准会更想着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回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故事。从叙述的内容来看,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对一个法国舞女的恋情,以及她对他的背叛。这类事在上流社会中是司空见惯的。我转而考虑起我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认为可以同我无话不谈,几周来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已不像当初那样变化无常。有时同我的不期而遇,他似乎也很高兴,总是要说上一两句话。他对我友好坦诚,既得体又热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亲戚,我感到非常愉快。

现在,罗切斯特先生的面容是我最乐意看到的。房间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还令人高兴。不过,他的缺陷也在我面前不断暴露出来。他高傲刻薄,喜欢挖苦。他还郁郁寡欢,我被叫去读书给他听时,曾不止一次发现他独自坐在图书室里,脑袋伏在抱着的双臂上。他抬头时,露出闷闷不乐的怒容,脸色铁青。不过我相信他的郁闷、严厉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都来源于他命运中某些艰苦的磨难。我想他的素质很好,只是目前被糟蹋了。

我灭了蜡烛,躺在床上,在一番胡思乱想中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一阵含糊的喃喃声,便惊醒过来。那声音古怪而悲哀,我想是从我房间的楼上传出来的。我于是爬起来坐在床上听着,但那声音又消失了。我竭力想再睡,但我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楼下的时钟敲响了两点。就在那时,我的房门似乎被碰了一下,我问,“谁在那里?”没有回答。我吓得浑身冰凉。我想可能是派洛特,心里便镇静了些。然而,接着是一阵恶魔般的笑声,仿佛就在我房门外。我爬起来去闩好门,接着我又叫了一声“谁在那里?”不久,有脚步声退回走廊,上了3楼的楼梯,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被妖魔附身了?”我想,我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用抖动着的手开了门。这时,我看见走廊的垫子上燃着一支蜡烛,到处都是烟雾,还闻到了一股焦臭味。团团烟雾从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里面冒出来,我赶紧跑到他房间。火舌从床和四周窜出,在火光与烟雾的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哝了一下,翻了个身,他已被烟雾熏得失去知觉了。这时,床单也燃起来了,我赶紧把他脸盆和水罐里的水泼向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然后又飞跑回我的房间,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湿。终于,火被扑灭了。

罗切斯特先生也终于被惊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水中,便发出了奇怪的咒骂声。“发大水了吗?”他叫道。“没有,先生,”我回答,“不过发生了一场火灾,起来吧,一定得起来,现在你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那是简·爱吗?”他问“你想把我淹死吗?”我去走廊上取了根蜡烛跑回来,他把蜡烛从我手里夺走,举得高高的,只见一片焦黑,床单湿透了,周围的地毯都泡在了水中。

“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我简要地向他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十分严肃地倾听着,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开口。我问是否要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或仆人,他说不用,他要离开几分钟。他让我安静地坐到一把安乐椅上,哪儿也不要去,直到他回来。

他再次进屋时脸色苍白,十分忧郁。几分钟后,他才问我是不是听到什么古怪的笑声。我告诉他应该是这儿的一个叫格雷斯·普尔的女人,因为她总是那么笑。罗切斯特先生同意了我的看法,随后让我回房休息。我跟他道过晚安,转身就要离去时,他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了你很大的一笔人情。我要是欠了别的债主那么大情,我准会难以容忍,可是你却不同。我并不觉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负担,简。我早就知道,你会在某一时候,以某种方式帮助我的。在初次见你的时候,就从你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火光,之后,他放开手,我便走了。我又躺到了床上,但兴奋得无法入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我既希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见到他。

我下楼吃饭经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只见一切都又恢复得井井有条。莉娅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熏黑的玻璃。奇怪的是,我看见格雷斯·普尔正坐在床上,缝着新窗帘的挂环。

我盯着她看时,她抬起了头来,没有一点惊慌的神色,她用平常的口气说了声:“早安,小姐。”又继续缝了起来。“我倒要试试她。”我想。

“早安,格雷斯。”我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刚才听到仆人们都议论纷纷呢。”“不过是昨晚老爷躺在床上看书,点着蜡烛就睡着了,床幔起了火,幸亏他后来用罐子里的水浇灭了火焰。”“怪事!”我低声说,随后目光紧盯着她,“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弄醒谁吗?你没有听到他走动?”

她再次抬眼看我,这回她先警惕地审视了我一番,然后才回答道:“仆人们睡的地方离得很远,不可能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和你的离老爷的卧室最近,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没有听到什么,人老了,总是睡得很死,不过你很年轻,也许睡得不熟,难道没听到些什么吗?”

“我是听到了,”我压低了声音说,“起初,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笑,我敢肯定,我听到了古怪的笑声。”她又拿了一根线,沉稳地把线穿进针眼,随后非常镇静地说:“我想处在危险中的老爷是不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在做梦。”

“我没有做梦,”她那种镇定把我激怒了。“那你告诉老爷没有,你听到了笑声?”“早上我还没有机会同他说呢。”“你没有想到开门往走廊里看看?”她往下问,似乎在盘问我,套我的话。我怕她要是发觉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会故意为难我,我想还是警惕一点,随后告诉她我把门拴得死死的。

这时,厨师进来了,通知格雷斯佣人的午饭马上就好了。她让厨师把她那份葡萄酒和布丁放在托盘里,她要端到楼上去。厨师转向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我,于是我就离开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着格雷斯·普尔这个神秘人物,为什么她没有被拘留,或者被老爷解雇。是什么原因使他不去指控她呢,为什么他嘱咐我要严守秘密呢。要是格雷斯年轻漂亮,我会认为是罗切斯特先生偏袒她,可是她面貌丑陋。但也许是她性格的独特之处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而罗切斯特先生喜欢古怪的人,但是这个想法也被我否定了。

整个一下午,我都急于把对格雷斯·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海中赶走。黄昏快到了,今天还没有见过罗切斯特先生呢。早上我害怕见面,而现在却渴望见面了。阿黛勒同索菲娅到保育室玩去了,我呆在屋里,急切地盼着同他见面。楼梯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莉娅来了,但她不过是来通知我去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用茶点。

“你一定想用茶点了,”到了她那里后,这位善良的太太说,“午饭你吃得那么少,我担心你今天不大舒服。你脸色绯红,是不是发烧了?”“啊!很好呀,我觉得再好不过了。”“那你得用好胃口来证实一下,今晚天气晴朗,”她透过窗玻璃往外看时说,“虽然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遇上了好天气。”“出门?罗切斯特先生是到哪里去了吗?”“噢,他吃好早饭就出去了!他去了里斯,我想那里聚集了一大批人。”

“那他今晚回来吗?”“不,我想他可能呆上一个礼拜,或者更长一点。罗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在社交场中又很活跃,我想他一定受到大家的欢迎。”“里斯地方有贵妇、小姐吗?”“有伊希顿太太和她3个举止文雅的女儿,还有漂亮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和玛丽·英格拉姆,七八年前来参加过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聚会,布兰奇是公认的美女。她高高的个子,漂亮的胸部,典雅硕长的脖子,黝黑而洁净的橄榄色皮肤,高贵的五官,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她一身素白,一块琥珀色的围巾绕过肩膀,越过胸前,在腰上扎一下,一直垂到膝盖之下,下端悬着长长的流苏。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与她一团乌黑的卷发形成了对比。”

“当然她很受别人倾慕了?”“是呀,不仅因为她的漂亮,而且还因为她的才艺,她和罗切斯特先生还表演了二重唱。”“罗切斯特先生!我不知道他还能唱歌。”“他有一副漂亮的男低音,对音乐有很强的鉴赏力。”“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属于哪类嗓子?”“非常圆润而有力,她唱得很动听。我不会欣赏音乐,但罗切斯特先生说她的演技很出色。”

“这位小姐还没有结婚吗?”“好像还没有,我想她与她妹妹的财产都不多。老英格拉姆勋爵的产业几乎都被他的大儿子继承了。”“那为什么没有富裕的贵族或绅士看中她,譬如罗切斯特先生。”“唉!是呀,不过年龄差别很大。罗切斯特先生已快40,而她只有25岁。”“但比这更不般配的婚姻每天都有。”“那是事实,但我不认为罗切斯特先生有那种想法。”

这时,阿黛勒进来了,谈话也就转到了别的方面。当我又独处时,我仔细想着听到的情况,窥探自己的内心。我打定主意要完成一幅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画,然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说到做到,我用了近两周的时间完成了一幅。这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与用蜡笔画的真人头像相比,已经到了自制力所能承受的极限。这种做法让我受益匪浅,它使我的脑袋和双手都不闲着,也使我希望在心里烙下的新印象更强烈,更加不可动摇。

不久,我就感到很庆幸,多亏了它,我才能够大大方方、平平静静地对付后来发生的事情,要是我毫无准备,那恐怕是连表面的镇静都无法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