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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桑菲尔德的宴会

在罗切斯特先生离家已经两周多的一天早上,费尔法克斯太太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他说3天后回来,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人。他吩咐准备好最好的卧室,图书室与客厅都要清扫干净,还要再叫些厨工来。女士们都会带女仆,男士们都会带随从。费尔法克斯太太匆匆咽下早饭,就忙着去准备了。

接下来的3天确实够忙的,我也被费尔法克斯太太拉去做了帮手。这批客人预计星期四下午到,赶上吃6点钟的晚饭。在等待期间我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了,偶尔我看到3楼楼梯的门慢悠悠地打开(近来常常锁着),格雷斯·普尔从那里经过。我瞧着她溜过走廊,穿着布拖鞋,脚步声很轻。她一天24小时,只有1小时同楼下别的佣人呆在一起,其余时间都在3楼度过。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房子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习惯。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莉娅和一个打杂女工之间关于格雷斯的一段谈话,但莉娅回过头来看到了我,便立即用肘顶了顶她的伙伴,于是,谈话嘎然而止。我猜测:在桑菲尔德一定有一个秘密,而我被故意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星期四到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到了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穿戴一新,准备接待客人。现在已经过了6点,约翰被派到大门口去打探消息。

“他们来了,夫人,”约翰回来说道,“10分钟后就到。”

约翰所说的那10分钟似乎很长,不过终于听到了车轮声。透过窗户,我们看到4位骑手策马上了小道,两辆敞开的马车尾随其后。罗切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梅斯罗,与他并驾齐驱的是一位女士。“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大叫一声,急冲冲下楼去履行她的职务了。

阿黛勒一直吵着要下楼,但看到我严肃的神情也就作罢。不一会儿,大厅里就人声鼎沸。随后,这些人脚步轻盈地上了楼梯,轻快地穿过走廊。于是响起了柔和欢快的笑声和开门关门声。一会儿,便安静了。但没多久,房间里的女房客们又出来了,个个心情欢快,步履轻盈,身上的衣装在昏黄的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聚集在走廊的另一头,站了片刻,用压低了的轻快动听的语调交谈着,随后走下楼梯。她们的外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些人具有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名门望族的典雅。

我小心翼翼地下楼去给阿黛勒拿了点吃的,等她吃饱了过后,我就开始给她讲故事,她愿意听多久我就讲多久。时钟敲响了11点。我瞧了一眼阿黛勒,她已倚在我肩上睡着了。我便把她抱在怀里,送回她房里。

第二天天气不错,客人们很早就去远足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说:“罗切斯特先生请你今天晚饭后陪阿黛勒到客厅去见各位小姐。”“噢,我不愿给他添麻烦。”我回答,“不过我也不喜欢。你去吗,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就不去了。你可以在客厅里还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男宾们进来之后,你不必呆很久,你不过是让罗切斯特先生看到你在那里,随后你就溜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

阿黛勒听说晚上要去见女士们,一整天都很兴奋,直到索菲娅开始给她打扮才安静下来。她穿戴停当后,便安静地坐在小椅子上,还小心地把缎子裙提起来,唯恐弄皱了。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并戴上了我仅有的饰品———一枚珍珠胸针。随后我们下楼了。我们从另外一扇门到了客厅,房间里空无一人,阿黛勒一声不吭地坐在我指给她的小凳上。我退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随手从临近的台子上取了本书,竭力读下去。

这时响起了脚步声,一群女士站在了门口。我站起来向她们行了屈膝礼,有一两位点头回礼,而其余的不过盯着我看而已。她们一共8个人,在房间里散开,动作轻盈。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她显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养得很好。她的大女儿艾米个头比较小,有些天真,脸部和举止都透出了孩子气,外表也显得很调皮;二女儿路易莎的个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优美,脸长得很不错,姐妹俩都像百合花那么白净。

林恩夫人40岁上下,长得很胖,一脸傲气,穿着华丽的闪缎衣服。登特上校太太不像别人那么招摇,不过我认为更具贵妇风度。她身材苗条,面容白皙温和,头发金黄。

但最令人瞩目的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儿布兰奇和玛丽。这位太太年龄可能在40~50岁之间,但身材依然很好,多数人都会把她看成是那个年纪中的美人。不过她的举止和表情显出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傲慢,她的目光凶狠冷酷,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

简爱布兰奇和玛丽都很高大挺拔,玛丽苗条些,而布兰奇活脱脱像个月亮女神。当然我是怀着特殊的兴趣来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凭想象画成的微型肖像画;第三是否像我所设想的那样,会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面都与我的画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吻合。她的傲慢跟她母亲一样,她常常笑里含着嘲弄。与布兰奇相比,玛丽的面容显得更温顺坦率,五官更为柔和,皮肤也要白皙几分,但缺乏活力,面部很少有表情,眼睛里也见不到一点光泽。姐妹俩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装。

而阿黛勒在女士们一进来时便站起来,现在正跟她们在沙发前,用法语和蹩脚的英语交替聊天,阿黛勒心满意足地受着大伙的宠爱。

最后端上了咖啡,男宾们都被请了进来,他们都穿着黑色服装,大多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轻。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确实精神抖擞;登特上校一身英武;地方法官埃希顿先生一副绅士派头,头发已经很白了,眉毛和络腮胡子却还是乌黑的;英格拉姆勋爵同他的姐妹们一样高挑和漂亮;还有乔治爵士,一位个子高大、精神十足的乡绅。但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我竭力不去注意他,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忆起了上次见到这身影时的情景———他拉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而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疏远,他居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间另一头坐下,开始同一些女士们交谈。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脸上,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本无意去爱他,我努力剪除内心深处爱的萌芽,但一与他重新见面,那萌芽又复活了。我知道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牢记他不会太在乎我,我也不断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鸿沟———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须爱他。

这时,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两位埃希顿小姐,来到英格拉姆小姐的身旁。她在壁炉架的另一边站着,面对着他。“罗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并不喜欢孩子?”“我是不喜欢。”“那你怎么会抚养一个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从哪儿弄来的?”“是别人托付给我的。”“你早该送她进学校了。”“学费那么贵,我可付不起。”“哈,我想你为她请了个家庭教师,刚才我还看到有个人同她在一起呢!我想这样更贵,因为你得额外养两个人。”“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冷冷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

“可不,你们男人从来不考虑经济和常识问题,家庭教师这事,你该听我妈妈讲讲。我想,玛丽和我小时候至少有过一打家庭教师,一半让人讨厌,其余的十分可笑,而个个都是妖魔。”“你说什么来着,宝贝?”英格拉姆夫人凑了过来。随后,大家都加入到对家庭教师的讨论中。最后,还是英格拉姆小姐提议换一个新话题。

此刻,英格拉姆小姐仪态万千地坐在钢琴前面,她一面弹着前奏曲,一面交谈着。今晚她似乎趾高气扬,她的言辞和派头似乎不仅为了博得听众的赞叹,而且要使他们感到惊讶。她让罗切斯特先生唱歌,她给他伴奏。

我觉得我现在该溜了,但是那富有穿透力的声调吸引了我。费尔法克斯太太曾说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嗓子很好。确实他有一副圆润、洪亮的男低音。那歌声透过耳朵、灌进了心田,神奇地唤醒了知觉。直至一曲结束,嗡嗡的谈话声停顿了片刻后再次响起,我才离开客厅。当我穿过走廊时,在餐室门口,一位男士走了出来,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我很好,先生。”“你为什么不进房间同我谈谈呢?”“我不想打搅你,因为你好像正忙着呢,先生。”“我外出期间你在干些什么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照例教阿黛勒。”“你怎么啦?好像比以前苍白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没事,先生。”“是在那天晚上着了凉吗?”“绝对没有。”“回到客厅里去吧,你走得太早了。”“我累了,先生。”

他瞧了我一会儿,说:“你心情有些不好,为什么呢?告诉我吧。”“没有,真的没有,先生。我的心情没有不快。”“可是我肯定你心里不高兴,而且只要再说几句你就要掉泪了。好吧,今晚我就原谅你。不过我希望你每晚都在客厅露面,出来走走。这是我的愿望,现在你走吧,叫索菲娅来把阿黛勒带走。晚安,我的———”他刹住了,咬着嘴唇突然离开了。

这段时间,桑菲尔德到处都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一天晚上,有人建议玩“字谜游戏”。仆人们被叫进来把餐桌搬走了,女士们跑上跑下,按铃使唤仆人。3楼的大橱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衣物都被成包捧下楼来。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把女士们叫到他周围,选中了几位加入他一组。“当然英格拉姆小姐是属于我的,”他说,随后他又点了两位埃希顿小姐和登特夫人的名。他问我玩吗,我摇摇头,他没有坚持,允许我回到座位上去。

他和搭档们退到了帐幔后头,而由登特上校领头的一组人,在排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铃声响了,幕拉开了。在半圆形内,乔治·林恩爵士用白布裹着,他也是由罗切斯特先生选中的。他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大书,他一侧站着艾米·埃希顿,身上披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摇响了欢快的铃声。随后阿黛勒(她坚持参加监护人的一组)蹦蹦跳跳来到前面,把挽在胳膊上的一篮子花,朝周围撒去。接着雍容华贵的英格拉姆小姐出来了,一身素装,头披长纱,额上戴着玫瑰花环。她身边是罗切斯特先生,两人一起跪向桌子。他们身后是一样穿着白色服装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顿。这是场哑剧婚礼。登特上校和同组的人商量了两分钟,随后上校嚷道:“新娘!”

罗切斯特先生行了个鞠躬礼,随后落幕。

过了好一会儿,帐幕再次拉开。在客厅靠后的地方放着一个硕大的大理石盆———平时里面养着金鱼,罗切斯特先生坐在大盆子旁边,身上裹着披巾,额头上缠着头巾,看上去活像一个东方的酋长。不久,英格拉姆小姐登场了。一条大红围巾缠在腰间,一块绣花手帕围住额头,她的双臂赤裸着,其中的一条高高举起,优美地托着顶在头上的一个坛子。她的体态和容貌,使人想起了宗法时代的以色列公主,无疑那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大盆子,俯身似乎要把水坛灌满。随后再次把坛子举起来放在头上。那个在井边的人好像在同他打招呼,提出了某种要求。她急忙拿下瓶来,托在手上给他喝。随后他从胸口的长袍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露出金灿灿的镯子和耳环。她做出惊叹的表情,跪了下来。他替她戴好了手镯,挂

好了耳环。这就是利百加(以撒的妻子,亚伯拉罕兄弟拿鹤的孙女,彼土利的女儿。亚伯拉罕年老时差遣忠心的老仆人到本乡本族找一个姑娘作为以撒的妻子,最后老仆在井边遇见了利百加)的故事,只不过没有骆驼。

猜谜的一方交头接耳起来,显然他们无法取得一致意见,最后,他们的发言人登特上校站出来回答了。大家又进入了下一幕。

在第三幕过后,大家走进餐室休息。罗切斯特先生大加赞叹英格拉姆小姐的演技。接着,换下一组表演了。这时我不去观看演员了,我的注重力已被观众所吸引,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亲切地交谈着。

我曾说过,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处于我这样地位的女人,或许你会赞同我去妒忌英格拉姆小姐那样地位的女人。但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我妒忌,她好卖弄,不真诚;她多才多艺,但头脑简单,心灵天生贫瘠;她缺乏教养,从来没有自己的见解;她不知道同情和怜悯,身上丝毫没有温柔和真诚。她对小阿黛勒心怀恶意,要是小阿黛勒恰巧走近她,她会用恶言毒语把她撵走,有时命令她离开房间。除了我,罗切斯特先生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个性的流露。正是这种洞察力和戒心,这种对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认识,使他在感情上对她明显缺乏热情。

当然她不可能真正喜欢他,或者爱他!否则,她就不必那么慷慨地卖笑,频送秋波,不必如此装腔作势,卖弄风情了,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就可以贴近他的心坎。

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是全场的中心,要是他离开房间1个小时,一种可以觉察到的沉闷情绪便会悄悄地漫上客人们的心头。一天,他有事上米尔科特去了,大家便感觉缺少了他生机勃勃的感染力。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按门铃,不过不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陌生人,来人进了屋。他向英格拉姆太太行了个礼,她是在场人中最年长的。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夫人,”他说,“正巧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出门去了,可是我远道而来,我想冒昧在这儿等到他回来。”

他的举止很客气,但说话不完全是英国调,他的年龄与罗切斯特先生相仿。仔细一打量,你会发现他脸上有种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直到吃晚饭时我才再次见到他。那时他似乎已十分自在,但是我比初见面时更不喜欢他了。坐在我旁边的路易莎·埃希顿和玛丽·英格拉姆称他为“美男子”。

我很快就知道他叫梅森先生,刚到英国,他在西印度群岛居住时初次见到并结交了罗切斯特先生。这时,有人碰巧把门打开,梅森先生哆嗦着要求再加些煤,送煤来的仆人走出去时凑近埃希顿先生低声说了什么,我只听清了“老太婆”“挺讨厌”几个字。

“要是她不走就把她铐起来。”法官回答说。

“不———慢着!”登特上校打断了他,“我们也许可以同女士们商量一下。”随后大着嗓门继续说道:“女士们,刚才萨姆说,有位吉卜赛算命人在仆人的饭厅里,硬要让人带到“有身份”的人面前,替他们算命。你们愿意见她吗?”

“上校,”英格拉姆太太叫道,“你不会纵容这样一个低级骗子吧?立即把她撵走!”

“不过我没法说服她走,夫人。”仆人说,“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求她快走,可是她在烟囱角落坐了下来,说是不准许她进来她就不走。”

“她要干什么?”埃希顿夫人问。

“她说是‘给老爷们算命’,夫人,她发誓一定得给算一算。”

“她长相怎么样?”两位埃希顿小姐异口同声地问道。

“一个丑得吓人的老东西,差不多跟煤球一样黑。”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认为怎么样?”林恩太太嚷道。

“不过,我倒有兴趣听听人家算我的命。萨姆,把那个丑老太婆给我叫进来。”响起了布兰奇傲气十足的嗓音,年轻的先生小姐们都表示赞同。

仆人犹豫不前。“她样子那么粗野。”他说。

“去!”英格拉姆小姐喝道,于是这仆人便走了。众人立刻激动起来。

没多久,萨姆就返回了:“她现在不来了,她说我得带她到一个房间,然后,想要请教她的人得一个一个去。”

“带她进图书室,我要让她单独跟我谈。图书室里生火了吗?”

“生了,小姐,可她完全是个吉卜赛人。”

“别多嘴了,笨蛋!照我吩咐的办。”萨姆再次消失,神秘、激动、期待的心情再次在人们心头翻腾。

仆人再次进来说那人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她不见男士,而女士们,除了年轻单身的也不必见了。英格拉姆小姐自告奋勇说她先去,随后进了图书室。大概过了15分钟就回来了,大家都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她冷漠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来。

人们都开始好奇地问她,她光说那是一个巫婆,一个吉卜赛流浪者,应该遵从埃希顿先生的建议,明天一早把这个丑老婆子铐起来。然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愿再和别人交谈了。她的脸色一直很阴沉,带着不满、愤怒和失望,我猜想她一定没有听到什么好话。

同时,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表示不敢单独前往,却又都希望去试试。通过萨姆这位使者的斡旋,终于得到许可,让她们3人一起去见她。

大约20分钟后,她们砰地推开了门,奔跑着穿过大厅,仿佛吓得没命了似的。

“我敢肯定她有些不对头!”她们一齐叫喊起来,“她竟然同我们说这些话!我们的事儿她全知道!”她们各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众人都缠住她们,想要听个详细。但她们似乎吓得不轻,不停地颤抖着,又叫又笑。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萨姆过来通报,那位吉卜赛人说还有一位未婚年轻女士没有去见她。我知道说的是我,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意外的机会满足我的好奇心,我跟着萨姆溜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