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门的时候,那女巫舒适地坐在烟囱角落的安乐椅上。她身披红色斗篷,头戴一顶黑色女帽,用一块条子手帕系到了下巴上。她俯身借着火光,在读一本黑色小书,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进门时她并没有立即放下书来,似乎想把一段读完。
我站在地毯上,她合上书,慢慢抬起头来。她面容很古怪,乱发遮挡了她大半个脸颊,她大胆地直视着我。“噢,你想要算命吗?”她说,口气像她的目光那样坚定。
“我并不在乎,随你便吧,不过我并不相信。”“说话这么无礼倒是你的性格,我料定你会这样,你跨过门槛的时候,我从你的脚步声里就听出来了。”“是吗?你的耳朵真灵。”“不错,而且眼睛亮,脑子快。”“干你这一行倒是都需要。”“我是需要的,尤其是对付像你这样的顾客。你干嘛不发抖?”“我并不冷。”“你为什么脸不发白?”“我没有病。”“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的技艺?”“我不傻。”
这老太婆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一面呆呆地盯着炉火,一面不慌不忙地说:“你很冷,你有病,你很傻。”“拿出证据来。”我回答。“当然,你很冷,因为你孤身一人;你病了,因为给予男人的最好、最甜蜜的感情,与你无缘;你很傻,因为尽管你很痛苦,你却不愿主动去召唤它靠近你。”“凡是你所知道寄居在大房子里的孤独者,你几乎都可以说这样的话。”“是几乎对谁都可以这么说,但对谁都适用吗?”“适合处于我这种情况的人。”“是的,适合你的情况。不过你倒给我找个处境跟你一样的人看看。”“我猜还得在上面放上银币吧?”“当然。”
我给了她一个先令。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长袜,把钱币放进去,把袜子系好,放回原处。她让我伸出手去,我照办了。她把脸贴近我手掌,细细看了起来。“太细嫩了,”她说,“这样的手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又有什么呢?命运又不刻在那儿。”“我相信你。”我说。
简爱我跪在离她半码远的地方,她拨着炉火。“我不知道你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这儿的。”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后说,“你在那边房间里,面对一群贵人,干坐着,不知道你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呢,这些人与你又没有什么情感的交流。”“我常觉得疲倦,有时很困,但很少悲伤。”“那你有某种秘密的愿望支撑着你,使你感到高兴。”“我最大的愿望是攒下足够的钱,自己租一间小小的房子办学校。”“啊,你自以为灵敏。跟你说实话,我同其中一位普尔太太相识。”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刻惊跳起来。“你认识她?”我想道,“看来这里头是有魔法。”“别惊慌,”这个怪人继续说,“普尔太太很可靠,嘴巴紧,话不多,可以信赖。那些坐在沙发上和椅子上的人,你对其中哪一位感兴趣吗?或者出于好奇,你有去注意过一个人的举动吗?”“我经常这么做,那是从两个人的手势和神色看,似乎是在叙述一个故事的时候,注视他们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
“你最喜欢听什么故事?”“你喜欢这单调的主题吗?”“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与我无关。”“与你无关?有这样一位小姐,她既年轻活泼健康,又美丽动人,而且财富和地位与生俱来,坐在一位绅士的面前,笑容可掬,而你———”“我怎么样?”“你认识———而且也许还有好感。”“我并不了解这儿的先生们,我几乎同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你没有同谁说过一句话?你对屋里的主人也这么说吗?”“他不在家。”“讲得多玄妙!多么高明的诡辩。因为今天早上他上米尔科特去了,你就完全抹煞了他的存在?”“不,但我不明白罗切斯特先生与你提出的主题有什么关系。”
“最近有很多女士围绕在罗切斯特先生周围,你对此从来没有想法吗?”“罗切斯特先生有权享受同宾客们交往的乐趣。”“关于罗切斯特先生婚姻的传闻,正被人们谈得起劲,是吗?”“听的人越焦急,说的人越起劲。”我与其说是讲给吉卜赛人听,还不如说在自言自语。
“听的人越焦急?”她重复了一遍,“不错,罗切斯特先生十分愿意接受,并且十分感激这些提供给他的消遣,你注意到这点了吗?”“感激!我并不记得在他脸上察觉到感激之情。”“察觉!你还分析过呢。如果不是感激之情,那你察觉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你看到了爱,不是吗?你看到他们结了婚,看到他的新娘快乐吗?”“哼!不完全如此。有时候你的巫术也会出差错。”“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别管了,不是谁都知道罗切斯特先生要结婚了吗?”“是的,同漂亮的英格拉姆小姐。”“马上?”“毫无疑问,他们会是快乐的一对。”“可是,大妈,我不是来听你替罗切斯特先生算命的,我的命,你却一点也没有谈过呢。”“你的命运还很难确定。看你的脸相,各个特征都相互矛盾。我还要琢磨一下,你再跪在地毯上吧。”
我跪了下来。她没有向我俯下身来,只是紧紧盯着我,随后又靠回到椅子上。开始咕哝起来:“火焰在眼睛里闪烁,眼睛像露水一样闪光。至于那嘴巴,有时爱笑,希望坦露头脑中的一切想法,对内心真实的想法,却绝口不提。这张嘴爱说爱笑爱交谈、通人情,这一部分也很吉利,接下来是额头……”
我一直听着他那古怪的长篇言论。最后,她说道:“我想我是在一个美梦中说着梦话,我真想把眼前这一刻美好的时光延长,可是我不敢。到现在为止,我自我感觉控制得很好,像心里暗暗发誓的那样行动,但我没有能力再演下去了。起来吧,爱小姐,离开我吧,‘戏已经演完了。’”
我在哪儿呢?我一直在做梦吗?此刻还在做?这老太婆换了嗓门。她的一切,突然变得非常熟悉。我站起身来,但并没有走,火焰照亮了她伸出的手。这不是老年人干枯的手,丰满柔软,手指光滑而匀称,一个粗大的戒指闪闪发光。我弯腰凑过去细瞧,看到了一块我以前见过上百次的宝石。我再次打量起这张脸,这时,她把帽子脱了,绷带也扯了,把头伸向了我。
“嗨,简,你认识我吗?”那熟悉的口音问。“你只要脱下红色的斗篷,先生,那就———”“可是这绳子打了结,帮我一下。”罗切斯特先生脱去了伪装。“哦,先生,这是个多奇怪的主意!”“不过干得很好,你不这样想吗?”“对付女士们,你也许应付得很好。”“但对你不行?”“你并没对我扮演吉卜赛人的角色。”“我演了什么角色啦?我自己吗?”“不,某个无法理解的人物。你一直想把我的话套出来,这是不公平的,先生。”“你宽恕我吗,简?”“我要仔细想想后才能回答。”“啊,你刚才一直做得很对,非常谨慎,也非常明智。”
我深思了一下,大体认为自己是这样,我请求他允许我离开,罗切斯特先生要求我再呆一会儿。“告诉我那边会客室里的人在干什么?”“我想是在议论那个吉卜赛人。”“坐下,坐下!———讲给我听听他们说我什么啦?”“先生,快11点了。啊!你可知道,你早晨走后,有位陌生人到了。”“陌生人!会是谁呢?我并没有盼谁来,他走了吗?”“没有,他叫梅森,先生,他说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我想是牙买加的西班牙城。”
简爱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我一说出这话,他便紧紧抓住我的手,嘴上的笑容也冻结了,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你不舒服,先生?”我问。“简,我受了打击,———我受了打击,简!”他身子摇摇晃晃。“啊!靠在我身上,先生。”
他坐了下来,让我坐在他旁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同时黯然神伤地凝视着我。“我的小朋友,”他说,“我真希望和你呆在一个平静的小岛上,远离这些讨厌的往事。”“我能帮助你吗,先生?我愿献出生命为你效劳。”“简,要是我需要援手,我一定会找你帮忙的。”“谢谢你,先生。告诉我该干什么,至少我会尽力的。”“简,替我从餐室里拿杯酒来,他们会都在那里吃晚饭,告诉我梅森是不是同他们在一起,他在干什么?”
我去了。如罗切斯特先生所说,众人都在餐室用晚饭。我斟满酒回到了图书室。罗切斯特先生苍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再次镇定自若。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杯,一口气喝下了酒,把杯子还给我。
“他们在干什么呀,简?”“谈天说笑,先生。”“梅森呢?”“也在一起说笑。”“要是这些人抱成一团唾弃我,你会怎么办呢?”“把他们赶出去,先生,要是我能够。”
他欲笑又止。“那你为了我就不顾别人责难了?”“任何一位值得我相守的朋友,我都会全然不顾责难。我深信你就是这样一位朋友。”“回到客厅去吧,轻轻走到梅森身边,悄悄告诉他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到了,希望见他。把他领到这里来。”“好的,先生。”
我照他的吩咐办了。我找到梅森先生传递了信息,领他进了图书室后,我便上楼去了。
深夜时分,我听到他在过道高兴地说着话,他那欢快的嗓门使我放下心来,很快便睡着了。